钱锺书（年11月21日-年12月19日），江苏无锡人，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锺书，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中国现代作家、文学研究家。钱锺书先生被誉为“文化昆仑”，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成果丰硕，特别对于古代诗歌的研究十分精深。著有《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宋诗选注》等，并创作了长篇小说《围城》。

今年是钱先生诞辰周年，著名学者范旭仑整理出版了《钱锺书的性格》一书，书中综合论述了钱锺书的个人脾性和文学性格。全书分为十四个章节，分别从钱锺书的身世缘起、家学渊源、个人经历、生活轶事和交际往来等，细致充分地论述了其性格的多种表现和复杂性以及其性格形成的原因。在论述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史料和相关典籍，不仅使论述有理有据，而且兼具文学研究与史料价值。今天分享的是《急性子，牛脾气》的章节,带您了解不一样的钱锺书。

范旭仑祖父钱福烔，字祖耆，号传叟①，年二十举茂才，未能中举。他继承祖传的土地四十来亩②，晚年开过当铺——永盛典”③。永盛典后遭军阀齐燮元抢掠，再加上他精心营建的吴越钱武肃王宗祠也同时被毁于一炬，因而衰亡，得年七十又八。有人劝他花钱买个官当，钱祖耆不肯，“识者于是乎觇吾父恬退淡（钱子泉《先府君行状》）荣利也”。“恬退淡荣利”不也是钱默存“塑造自己的公开形象”而人人交口称誉的吗？钱子泉云：“吾父体气魁硕，声逾宏钟，面赧若急怒。然胸怀坦白，爽朗不为戟棘④。生平侃直慕义，亡所挠避。”在《先母孙宜人述》里钱子泉记载：“吾父为人沉厚有大略，望之宽仁长者也，然遇不平事，慷慨激昂，虽强无所避。”钱潜夫自己也是（《潜庐自传》）“性急”的。开朗，刚正，急性子，牛脾气，钱默存的性格还真像他爷爷。当代心理学有关“性格型”的基本分类：“外向”（extrovert）和“内向”（introvert），“发散”（diverger）和“收聚”（converger）。钱先生的性格就是“外向”的“发散”的。“性格开朗”，“开”即“发”。而“乐主散”，乐的特征是发散、轻扬。陈继儒曾这样来区别屈原和庄子：“哀者毗于阴，故《离骚》孤沉而深往；乐者毗于阳，故《南华》奔放而飘飞。”一位意大利诗人也记录下类似的体会：“欢（《七缀集》第一二八页）乐趋向于扩张，忧愁趋向于收紧。”所以，钱先生高兴快乐时候居多，常纵情大笑、大声说话⑤。先鉴定钱先生的急性子。“弟性卞急”（宋以朗《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上海《东方早报》二〇一一年十月九日）。“钱先生一时兴起，提议以‘朱静霞’为出句，征求对句。同事一边苦思冥想，一边请他不要说出答案。过了不久，性急的钱先生还是宣布道‘黑旋风’⑥”。“杨绛说，他这个人动作快，一下子就到了门口，我是追都追不上”（孙雄飞《我所崇敬的钱锺书先生》，上海《文化与生活》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号）。“发言语速极快，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朱九月号）寨《走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先生》，南京《锺山》一九九七年。“钱先生忙着找印章，奔进奔出，异常灵（安迪《我与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深圳商报》二〇〇三年六月二十活，根本看不出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一日）。急性子和牛脾气似乎源于相同的心理。钱先生在书札中常以“牛脾气”为“一个辩论的理由、挑战的口号”⑦。看一桩故事（黄伊《和钱锺书先生的交往》，北京《经济日报》一九九一年三月三十一日）。一九九一年初黄伊发现了两种《围城》盗印本，向钱先生通报：“盗印本说多难看有多难看，阁下如见到，会心跳加速。”钱先生回信：“商人要赚钱，利之所至，固在意料。”口气还雍容。但到大年三十夜里，黄伊突然接到钱先生来信：“盗印本纸质劣，印刷拙，恶俗封面擅加，而售价昂贵，盗印牟利，无法无耻，胆大脸厚，乃至于此！”因而责令出版社不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听而任之”。这顿火发得不小，又逢过年，黄伊唯恐他年纪大了，怒火伤肝，于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赶紧给钱老拨电话，可惜他们夫妇均不在家，只好请他家里的人把话记下来：“我叫黄伊，向两位老人家拜年。另外，请你转告他们，关于盗印本，我们出版社已决定发一个郑重声明，在四家报纸同时刊登，请钱先生放心。”钱先生之怒，正同朱穆《与刘宗伯绝交书》之“直率至于怒骂”，“猝（《管锥编》第九九临非意，疾言盛气，遂不自禁耳”四页）。钱默存爱洁成癖，容不得污秽。《管锥编》论周武王《机铭》引韩大伦语：“不饮酒，不耽色，不爱财，皆当服行终身；惟气之一字，却欠商量，不可少屈。”后又引马钰词：“断荤戒酒全容易，不恋浮财浑小事。深可畏，轻轻触着无明起。”他偶尔自诩与他人惯喜夸赞的，不过是“全容易”的“小事”—“不爱财”尔⑧。正如“厌憎世俗食色居室之奉，未遽即佛”（《管锥编》第四八八页）也。“轻轻触着”的“不可少屈”之气—“无明”乃气之代词，则始终围绕着钱默存。他年轻时候讲了一桩设（《小说识小》）想甚妙的西洋故事：“魔鬼一日游行至非洲大沙漠，见诸小鬼方诱惑一修道隐士。此隐士尘根清净，超凡入圣，诸小鬼竭变幻试探之能，而隐士如死灰槁木，了不为动。魔鬼笑曰：‘此易事耳！’趋前于隐士耳语曰：‘君之兄弟新任为亚历山大城主教矣—’语未毕，隐士愤嫉之色见于面。”因感叹：“盖学道者于声色货利等嗜欲尚易解脱，惟好名好胜好计较之心最难铲除。”于钱默存亦信不虚也。“和叶师、钱锺书师生三人当年亲密无间、同声相应”的常风写道：（《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太原《山西文学》二〇〇〇年九月号）“叶先生曾写信谈起‘现在联大保留一个教授的位置是准备给钱锺书的’，我给钱锺书写信时提起此事，他回信说：‘莫非要我每日三餐都要祷告感激叶公超吗？’钱锺书何以对叶公超态度变成这样，我莫名其妙；本来交情很好，怎么竟变成这样了？其中过节我也不知道。”害得常风不能在他俩眼前提起对方。林非《必要的澄清和说明》（太原《黄河》二〇〇〇年五月号）：“钱锺书后来真的是春风得意，既有了些权势，又被传媒炒作得捧上了云端里去，却还是牢牢地记住我这个被他殴斗过的仇人，在一九八九年的那场风波之后，竟责成单位里一位很忠厚的党委书记，命令我向其认罪。我当即愤慨地骂了起来⑨，这位领导同志反而和蔼地劝我何必如此动气。”果尔，则钱默存此举直是悻悻小丈夫老羞成怒，大为时贤所笑矣⑩。可以用钱先生赞美为“文佛”袾弘的“语妙天下”之论来申明。《竹窗随笔》论人之于财色名利可分五等：“有火聚于此，五物在傍。一如干草，才触即燃者也；其二如木，嘘之则燃者也；其三如铁，不可得燃者也，然而犹可熔也；其四如水，不惟不燃，反能灭火者也，然而隔之釜瓮，犹可沸也；其五如空，然后任其燔灼，体恒自如，亦不须灭，行将自灭也。”钱默存压根儿没想成佛成圣——“看官，但凡神仙，烦恼、嗔痴、爱欲（《七缀集》第一二六页）三事永忘，其心如石，再不动摇”，只是人，但要努力刻意“不自伍世间俗庸”，既远离头二等，亦不克优入圣域，而实徘徊于“其三其四”间耳?。幽默，那当然是钱锺书常常表现的性格，这儿不想专门解释阐明，原因很简单，“事既一时盛传，人所多言，我寡言之，诗文剪裁法耳”（《管锥编》第三〇三页、第三〇九页、第八三六页）。一个人身心舒畅，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火烧“干草”的时候，人“火”智短，笑话都讲不好。钱先生当不外此。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把幽默当作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作品便不甚看得。中书君《说笑》如是我云。栾贵明讲了一桩故事（王勉《他想做的是开拓万古之心胸》，《北京青年报》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四库辑本别集拾遗》是钱先生用心血指导我做的，如果给他稿费，他会恼火生气，所以我就给钱先生买了一套《全唐文》，之后又买了一对沙发、一个茶几和一个书桌。那张桌子特别大，进不去屋，左挪右挪都差一点儿，没办法只好商量着把门拆了。拆门的声音比较大，钱先生听见就出来看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一转身回了卧室，砰一声把门撞上了。我赶快推门，一推，锁上了，怎么说也不开门。就这么二十分钟，我们赶快把门装上。我说：‘钱先生，您再不出来，我们中午在您这儿吃饭啊。’钱先生说：‘没你这么不要脸的。’然后把门打开了，烟消云散。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发火，那次把我吓坏了。”①《传叟文录》一九四八年七月印行，录文十一首，“男博、厚恭校录”，“孙男锺汉谨跋”，“府君遗著/传叟文录/孙锺书敬署”。《且住楼日乘》论《清代野记》：“童时在先祖父榻畔得此书，窃阅之。”②参看《围城》第九章：“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后者初刊本作“去年冬租就一个钱没收到”。③他的贤孙沉痛地说：“‘永远（ever）’、‘永远不’这两个表示最天真的心理状态的词，虽然在政治家或政客口头上经常出现，但是在历史学的科学词汇里是不收的，查不到的。”“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参看《四馀室札记》第三册札EricPartridge,UsageandAbusage之“Ever”。④其蓝本《钱祖耆先生七十征文启》作：“然性实仁厚，于人亡町畦。”⑤赵景深《记钱锺书杨绛夫妇》（上海《世界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参看邓伟《敲门》（上海《文汇报》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曾见他一时兴起，在房间里踱着大步，高声行吟。”郑湧《复归于婴儿》（上海《文汇报》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九日）：“钱先生信口即兴，兴之所至，他竟几乎雀跃，如同儿童一般。”⑥王水照《孙行者与胡适之》（广州《随笔》一九九八年七月号）；参看张建术《魔镜里的钱锺书》（北京《传记文学》一九九五年一月号）。⑦“然牛鼻子脾气”（见黄裳《故人书简》，《学术集林》卷二）；“我的牛脾气”（见张隆溪《怀念钱锺书先生》，沈阳《万象》一九九九年五月号）；“未敢作牛鼻子扫兴”（见姜德明《攻关不克—记钱锺书》，上海《书城杂志》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号）。⑧阎若璩《潜邱札记》卷二：“廉易而耻难。廉乃立身之一节，而耻实根心之大德；故廉尚可矫，而耻不容伪。”《管锥编》第三五六页美之曰“析理入微”。⑨林非《半个世纪的思索·编辑生涯的片断回忆》：“却也有极端个别的人，内心里滋长着异常自私、卑劣和阴狠的毒菌，总是惦记着抹杀和贬损别人，还仰仗着自己巴结权势的本领，去欺凌和压制别人，从这里咀嚼着欢快的滋味。”⑩刘士杰《忆钱锺书先生》（见《文化昆仑》）：“多少年后，我曾当面向钱先生表示我的忏悔和歉意。钱先生说，对于伤害他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他都不会记仇的。”钱中文《“我们这些人实际上生活在两种现实里面”》（北京《中华读书报》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一日）：“在信中表示了我对过去的反思。锺书先生很快给了我回信，引了两句杜诗：‘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上一句是我们对你的期望，下一句是我们对自己的鞭策。请不要有记忆包袱’。显示了长者的豁达大度。”触事感怀，乍彼乍此，亦彼亦此，又人之常情恒态耳。?《管锥编》第六五三页考《文子·微明》引黄子论“天地之间有二十五人”，舍“上五”外，莫非“肉人”。“次五”为“德人、贤人、智人、善人、辩人”，钱默存几乎占了“次五”的全部五类。内容选自《钱锺书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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