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通幽冥、烛照古今

夜半无人、魂兮归来

连绵阴雨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孤村之上，教人喘不过气。蝉鸣蛙语皆淹没于雨中，唯在静室偶有人声，阿香抚着肚子，懒懒地倚在厨房与正厅间隔的木门上。

神婆与丈夫、婆婆的私语传入耳中，似乎是在说什么“子嗣”“怨恨”“招魂”……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停在小腹处的右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布衣。不多会便听见神婆道别，待人走后，她整了下衣物，佯作惶惑地向着丈夫吴四迎了上去。

“相公，大仙怎么说？”

丈夫沉着一张脸，难堪、惊惧、焦虑在他脸上交替出现，饶是技艺最高超的戏子也学不出这副神情，他厉声吼道：“去做饭。”

阿香含泪看向婆婆：“娘，是——那个女人么？”

婆婆脸色比丈夫还要阴沉，嘴一动，白漆一般的脸上多出几道沟壑。

“是。”她从缺了口的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雨势更大了，连厨房里也进了水，阿香没有法子，只好去找丈夫，他却让她明天再说，阿香便踩着水做好了午饭。

“今晚不必做饭。”摆好菜后，丈夫突然说道。

阿香怯怯地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脸色一白：“莫非是要……”

“大仙说今晚就可以招魂，她会带来符水，子时一过点燃香烛，由她亲手封印。对了——晚上把床下面的酒取出来。”

其余的丈夫没有细说，想来他也觉得一个续弦寡妇没必要知道太多。然而，阿香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得多，早在两年前，她就听见村头卖枣的女人嚼舌根说——

吴家杀了人。

——如果，那也算人的话。

说完这句，卖枣女从喉咙中发出尖细的笑声，像某种啮齿动物。她吐出含了大半天的枣核，在听众们畏惧又期许的目光下继续说道：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也是人么？

“啪”，婆婆将筷子重重地摔在碗上，她厌恶地看着蔓延进厅堂的雨水：“怎么下得这么大。”

这些积水甚至隐隐有些腥臭味。

阿香说：“约莫是从屋子前面的死水坑里淌出来的。”

——那个女人嫁进去七年生不出儿子，吴老四就要卖了她的女儿，用卖女钱娶房新的。

——女儿是卖出去了，一两银子，比买她妈时价钱高。

——发现孩子不见之后，那个女人边流泪边到处找，但是她看不见、说不出、听不着，找了半天，不知怎的手上摸了把刀，要与吴老四拼命。

——后来就再也没人看见过她。吴老四娶了隔壁村的俏寡妇，那寡妇给她的死丈夫生了两个儿子，进了吴家后却一个蛋也下不出来。

不知阿香说的哪个字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婆婆“呸”了一口：“晦气。”

整顿午饭，除丈夫随口提了句“北边山上落石砸伤几个京城来的贵人，现正在族长家中修养”后，便再没有人说话，伴随着碗筷时不时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不安进一步蔓延。

阿香并不信神鬼之说，她的死鬼丈夫和两个儿子正是被跳大神跳死的，因为擅自延请医师，她被罚跪在灵堂一天一夜。那天晚上，她盯着三个灵牌，咒骂了一整晚。

“好啊，都是我害的，你们三个死鬼倒是来找我索命啊！”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灵堂内烛光一闪一闪，发出温暖的光，仿佛亡夫还凝望着她。阿香骂着骂着，流下两行泪。

若人真有三魂七魄，她的魂大概已在那天晚上跟随夫与子归于地底。

暴雨不止，吴家三口人都出不了门。阿香坐在门口发呆，在她眼中，天与地时而界限清晰、时而混沌一片，随着日光渐暗，一切皆溶解于雨中，包括这片大地上的生灵。

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阿香起身去为丈夫和婆婆沏茶，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几个时辰内，两人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她怔怔地看着，只觉他们越看越陌生，不像人，而像披着人皮的鬼怪。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临近亥时，丈夫拉着她去行那事，也许是没用晚饭的原因，又也许是今日气氛怪异，他试了几次都进不去，像瘪气的皮球般瘫在她身上。那一瞬间，阿香以为自己又要被打，但丈夫只是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看来，他真的老了，连人都打不动了。

两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婆婆来敲门，他们便一起到大厅去等神婆。过了三刻钟左右，敲门声如约响起，阿香和丈夫两人去开门，婆婆按照要求在桌子四周洒酒。阿香放下门闩，轻轻拉开门。

“轰隆隆”

先是一道白光闪过，而后是震耳的雷声，她心脏没由来地跳得很快。只见神婆披着蓑衣，手提灯笼立于门前，她脊背严重佝偻，却比阿香还要高。闪电映照出她脸上与五官融为一体的奇异花纹，乍一看似在狂笑，再看又变回了不苟言笑的面容。

阿香总觉得神婆在瞪她，那双怪眼着实可怖，像是看过许多死人、又仿佛正盯着死人，她不敢与之对视，低眉顺眼地将神婆引入厅堂。

离子时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丈夫脸色铁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是婆婆哑着嗓子问道：

“大仙，酒我们刚刚洒好了，不需要别的东西么？”

神婆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越是弄虚作假之辈，才会设下繁文缛节，我身负真力，只需一符一香一烛便可沟通幽冥。”

待几人围坐桌边，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以烛火点燃，阿香用准备好的小碟接住符灰，神婆示意她分成三份、掺入温水，阿香一一照做。

看着浑浊不清的符水，阿香有些犹豫，眼见婆婆喝完，她才嘬了一小口，并悄悄用袖口沾走剩下的符水。

“大仙不用吗？”婆婆收回视线，问道。

“我乃天生阴阳眼，无需借助外物，”说完，她一番掐算，沉声道，“时候到了，准备点香。”

说罢，她取出一炷形状古朴的香，那香与婴儿手指差不多粗细，长两寸有余，周围绘有红色符文，与她脸上的花纹极其相似。烛光明灭间，黑色的阴影在神婆脸上跳动，倏忽听得“噗呲”一声，一缕异香钻入几人鼻孔。

这香气颇为缥缈，虽在眼前点燃，却如极远处飘来，闻着无端有些昏沉。与湿润的空气一结合，又有些粘腻，沿着喉管沉入心里，让人心跳骤然加快。

厅门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嚯地吹开，与此同时，苍老嘶哑的低语仿佛自亘古传来。

香通幽冥、烛照古今

夜半无人、魂兮归来

凄厉的锣声响彻群山，子时已至。

阿香直愣愣地看着桌面，那里，橙色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幽蓝色。风挟着雨丝掠过眉间，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避其锋芒，再睁开时，烛火又变回跳动的橙色鬼魅，在风雨的摧折下随时都会熄灭。

——神婆不见了。

她费了好大力气转过头，想看看丈夫和婆婆怎样了，却骇然发现院子里的死水潭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

“你！果然是你！！是你回来了！！！”

滚滚雷声中，丈夫的狂呼在她耳边炸响，另一边，婆婆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

“哈、哈……”

那个白色物体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爬出了水坑，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向着三人走来。

“你杀不死我、杀——杀！”

丈夫不顾身前的木桌，直直地向“它”冲了过去，阿香这才发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把刀。白色物体没有躲避——亦或是躲避不及——任由他将刀插进前胸，“呃啊”——那是属于人类女性的死亡呻吟，并渐渐不动了。

“杀，嘻嘻，杀！”婆婆眼睛兴奋地瞪大，像寿材铺外面挂的白灯笼。她怪笑一声，也冲了上去。

他们两人像蚂蚁搬食物一样，将白色物体高高举起，“噗通”一声扔进水潭中。夜空高悬，狂风、骤雨、惊雷、疾电冷漠地见证了一切，一如七年前那样。

——这就是炼狱么。

阿香像被按进水底一样，几乎喘不过气。

突然，她听到刀落地的声音。准确来说，在刀落地之前还有一个声音，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叩击大门。

用不着院内人去开，农家的柴门早就在暴雨冲刷下摇摇欲坠，随着“吱呀”一声，在电光的襄助下，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是一个眼中盛满了憎恶与怨恨的、皮肤雪白的年轻女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婆婆，她发出一声悲鸣，疯狂向里屋逃窜，男人紧跟其后，顷刻间两人都跑进了屋里。

“阿香！”看见她，男人眼前一亮。

阿香下意识后退几步，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丈夫还是一个陌生的疯子。

“别怕啊，阿香，”男人表情变得癫狂而扭曲，他笑着把刀塞进她手里，“你去杀了她，好不好？我不要你生孩子了，只要你杀了她，好不好？”

她用力地摇头。

男人的脸垮了下来，与刚才把白色物体丢进水潭里时如出一辙。

“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右手抚上她的脸。

阿香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液体是雨、泪还是血，她颤抖着接过刀，下一刻就被男人推出了门外。

门口的年轻女人似乎笑了一下，竟有些凄美。

这一笑令阿香想到许多，心中的恐惧渐渐平息，她提着刀向她走去。

身后一阵热浪袭来。

数日后，天清气朗，纱窗外枝花竞相绽放，仿佛上周的暴雨只是一场幻梦。

“……舅舅，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还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身着华服的男人指关节轻叩桌面，“神婆靠能致幻的迷香四处招摇撞骗，本想趁对方陷入幻觉携款潜逃，不料光线昏暗，掉进了死水坑中，爬出坑后又被吴四当作鬼魂砍死。吴四和老太婆又因为蜡烛碰到酒而葬身大火，而洒酒仪式是神婆随口编的，最后，这两拨人倒是互不相欠。”

桌对面的妙龄女子低声道：“可我母亲的命无人偿还。那天我本打算一到村里就带着亲卫捉人，谁知道被石头砸昏，睡了大半天，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

“这倒未必，你想，事情发展到最后一步，实在有诸多巧合。大火烧了一夜也没被雨浇灭，更是奇闻一件，也许这正是阿姊泉下促成的结果——对了，那个阿香你打算怎么处理？”

“阿香……我打算带回京城安置。她人并不坏，和母亲一样受尽苦楚，最重要的是，她好像坏了孩子。”

“孩子？”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唔，希望是女孩吧。”

她看向窗外——一只鸟正哺食雏鸟——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就会像我一样，长得更像妈妈。”

文名取自星尘同名曲，看到主题就联想到了《夜半闻声有归人》这首歌，一边循环歌一边脑补情景故事写完全文。没有短篇写作经历，又想碰瓷欧亨利式结尾，所以选取了老套但有一定波折的故事。秉持善恶有报的朴素感情，不想虐女纸片人，最终呈现这样的童话结局：被拐卖来的女人其实是贵族大小姐，她被卖掉的女儿长大后在京城遇见了亲舅舅，并带着亲卫为母亲报仇。本文当然也可以写成彻底的灵异故事，不过那样就不是“夜归人（指女儿）”，而是“夜归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