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月被将军府的家仆扔到了大街上。

随后，一个包裹也被扔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头上。她原本已经凌乱的黑发被打散、铺向地面，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陪衬下婉如漂浮着白色花朵的黑瀑布。

真美！可惜被休了。

唉，真造孽，被迫骨肉分离。

姓秦的也不是什么好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居然把原配赶出家门。

嘘……你小心点！乱嚼舌头，你不要命啦？

迎娶新人才三天就这样对待原配，新媳妇今后只怕也不会好过。

可怜哟，这么冷的天还不许人帮她，看样子早晚得冻死街头……

沈茹月在众人怜悯的目光注视下，从雪地里艰难地爬了起来。她也不拿地上散落着的碎银包裹，只拖着已经被泥浆染脏的单薄衣裙，一步一步向围观人群外挪去。

人群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通道。这个女人已经很可怜了，没有人想再为难她。

第一次被扔出来后她趁着家仆不注意冲回去了一次，这是第二次被扔出来，她的力气早已耗尽。她一会儿笑，一会儿面如死灰，在即将走出人群的那一刻，她转身，凄厉地喊叫着撞向将军府门口那个还绑着红绸的石狮子，想要用自己的死给秦三霸和冷秋霜那个贱人带去晦气。

但家仆及时拦住了她。于是，她便像个疯子一样乱抓乱咬，想要挣脱那家仆的控制。其余的家仆怕沈茹月真的撞死在门口他们无法交差，于是有人跑去通报了主人。片刻之后，高大威武的秦三霸在一个披着红色风衣的美艳女子陪伴下，出现在了门口。

看到秦三霸到来，家仆放开了沈茹月。她仰起头，看到那个名叫冷秋霜的红衣女人正用得意的目光看着她，而秦三霸正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他双眸只盯着身旁正挽着自己胳膊的新娘，极像个深情的好男人。沈茹月觉得好恶心。

秦三霸扭头看沈茹月时脸上挂着嫌弃的表情，他出来见她，只是想让她彻底绝望而已。

“沈茹月，我已经把你休了，知道吗？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我已经满足你了，你还想怎样？孩子你就别想了，他们是我秦家的人。你现在和秦家没有任何关系！滚吧！”

“秦三霸！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哈哈！想让我死的人多了去了，你有那能耐吗？你刚才不是想死吗？好，我成全你。来人！”

“在！”

“把她给我扔到洛阳城外三十里，要死也给我死远点！别脏了洛阳城的土地！”

“是！”

秦三霸说完，衣袖一挥，拥着美人转身进府，围观群众也被驱散。

沈茹月是被两个家仆拖着出城的。她的鞋踢掉了，脚在地上磨出了血，天太冷已经冻麻木了。出了西城门，她已经不再挣扎，就像一具尸体，没有了生气。那两个家仆当然不可能拖着沈茹月走三十里，她自己也走不动了。

于是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把沈茹月扔上车送了五里地之后，交代车夫继续往前走。车夫是个老头，虽然看着沈茹月可怜倒也不敢多事，只拿了银子，驾着马车慢慢走远。待到无人处，才把一件垫坐的烂衣服盖在沈茹月身上，叹了句：什么世道啊。

沈茹月在被冻得神志不清的时刻仿佛见到了爹娘、兄长、几个弟妹和好多三年前被秦三霸杀害的家人，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小峰刚学会走路，小宇还只会爬。想到孩子，沈茹月清醒了些，她与孩子如今骨肉分离，全都是拜冷秋霜那个贱人所赐。

冷秋霜是一个青楼女子但却是花魁，而秦三霸则是个土匪出身的好色将军。

冷秋霜愿意嫁给秦三霸，条件是必须休掉原配并赶出家门。沈茹月不认识冷秋霜，但冷秋霜却说沈茹月的爹杀了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她孤苦无依才沦落风尘。

对此沈茹月无法反驳，因为父亲是位统帅，死在他手里的人哪一个又不是别人的家人呢？

秦三霸对此倒不为难，三天前秦三霸大张旗鼓地迎娶冷秋霜，全城百姓指指点点他也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个重情义之人，女人对他来说，想换就换。

若不是看在沈茹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份上，估计早把她抛弃了。

沈茹月对此求之不得，她本就是被秦三霸掳掠来的。秦三霸原本是他爹沈忠廷的副手，三年前他杀害沈忠廷叛变投敌，还屠杀沈忠廷满门并掳走沈茹月。

沈茹月多次寻死不成，待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也就放弃了轻生念头，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恨秦三霸，但孩子是无辜的。秦三霸休妻正好给了她自由，她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但秦三霸不让她带走孩子，这让她生不如死。

将军府热闹非凡的时候沈茹月正抱着两个孩子伤心哭泣，她想把孩子悄悄带走，但这三年秦三霸对她的防备又何曾减弱过，就连身边的女护卫也是他花重金请的武林人士。即便能带走孩子，她也不知道如何养活他们。

如今孩子留在将军府至少不会挨饿受冻，或许将来还能有所成就。想到此，沈茹月有了一丝安慰：也许这个结果还不是太坏。

但沈茹月还是在心里诅咒秦三霸和冷秋霜不得好死，可她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那天了，她应该会在今天晚上冻死在荒山野岭或者被野兽吃掉。

马车在白茫茫雪地里愈行愈远，最后淹没在黑暗中。

而此时洛阳城内的将军府里，满面红光的秦三霸正搂着冷秋霜在温暖的大堂里饮酒作乐。舞姬性感妖娆地扭动让在场的众多男人满意大笑，秦三霸手下的大小将领轮番向他敬酒贺喜。

冷如霜的名字与她此时温婉含笑，满目传情的样子十分不匹配。

她在翠竹坊以冷艳闻名，洛阳的才子、豪门公子为了能听她独奏一曲再同她说上几句话，不惜狂砸千金或者为她作诗扬名，她都不为所动。

因此能与她把酒共叙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如此作风，倒让冷秋霜的名气与日俱增。

虽然无数青年才俊一批一批往上扑，但一直没人敢用强，据说冷秋霜身后有神秘势力的保护。

直到秦三霸迎娶冷秋霜，众人才明白：难怪她可以如此冷傲，原来是有虎威将军护着。虎威将军，名列兵马大元帅之下，短短数年时间迅速爬上如此高位，可见秦三霸的军功之盛。没人愿意为一个青楼女子得罪他。

这一夜，将军府里炭火摇曳，满室歌舞。

次日清晨，那位赶车的老头跌跌撞撞地来到将军府门外。头一天雇佣他把沈茹月送出城的一个家仆认出了他。

那家仆看到老头脸上的血痕后脸上阴晴不定：虽然将军让沈茹月死，但没人敢对她图谋不轨，难不成你个老家伙胆大包天起了色心？

那老者似乎看出了眼前雇主的杀意，他喘了口气急忙开口:“夫人被田大力劫走啦！”

“田大力？青石岗土匪？”

“是呀！昨天傍晚我赶着马车刚到城外二十里，就碰上了出来打食的土匪，他们一看到女人……唉！”那老头一拍大腿，狠狠地叹了口气，“他们把夫人劫走啦！说是要尝尝将军夫人是什么滋味。”

那家仆一听，皱起了眉头。虽然将军已经休妻，但土匪劫了虎威将军曾经的女人，这要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他威胁那老者不许乱说，再塞给他一锭银子j就匆匆跑向府内。

他在秦三霸的房门外等了很久，直到里面有了起床的动静后才敢在门外汇报沈茹月被劫之事。没想到秦三霸听完之后并没有暴跳如雷，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弄得那家仆怀疑自家将军是没有听清楚还是什么时候改了火爆脾性？唉，沈茹月，你自求多福吧。

秦三霸的确没有理会这件事，他和冷秋霜成亲七日都未曾走出过府门，整日沉迷于温柔乡，一切军务均在将军府处理。

沈茹月留下的两个孩子由丫鬟照顾，孩子不知道母亲去了哪，每天哭闹着要找娘，实在没有回应之后哭闹的次数才少了一些。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娘此刻正身陷土匪窝，又或者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

洛阳城各大茶楼的说书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将军府夫人被土匪劫走的消息，还加工了以后开始早中晚不停讲述。

城中老百姓闲来无事都奔涌去听，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真切切的事，听起来比史书故事更有劲。

众人得知秦三霸对此事的反应，一面同情沈茹月，一面唾弃秦三霸和冷秋霜，直到秦三霸杀了好几个说书人之后，此事的热闹劲才有所淡化。但洛阳老百姓对秦三霸的唾弃，已经深入人心，哪怕秦三霸被雷劈死，他们也会觉得那是老天开眼。

洛阳无限红楼女，更有新人胜于汝。

春暖花开时，翠竹坊又有了新的头牌。年轻美艳，或许更胜。洛阳城里的公子们又蜂拥而去。城中老百姓也在等着看秦三霸重复一次休妻再娶的闹剧，等着看冷秋霜尝尝沈茹月去年冬天里尝过的苦味。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看秦三霸再次休妻，他就带兵出征了。洛阳城门外，秦三霸当着众将士的面一把搂住冷秋霜，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一口，说了句，等我凯旋。然后跨上那匹棕色骏马威风凛凛地随着大军离去。

四个月后，秦三霸连丢七座城池、大军溃败数百里的消息传回洛阳，城里百姓心里居然很痛快：这个秦三霸遭报应了吧！大部分人对于丢失城池可没有什么深切体会，顶多又是新一轮的抓丁和征税。

秦三霸回到洛阳后，直接被夺去兵权打进天牢，之后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因为在他府上抄出了与敌军将领来往的多封密信和大量黄金珠宝。

沈茹月是某天晨间，偶然听到山庄两个义士说起秦三霸被满门抄斩之事的，她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被斩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那天被秦三霸赶出洛阳城后，青石岗的土匪劫走了她。也是她命不该绝，竟刚好碰到飞云寨的义士搭救，之后就被送到飞云山庄休养。

庄主幕玄策答应找机会帮她救出孩子，她就一直焦急地等在山庄里，如今却等来这样的结果，她接受不了。

沈茹月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那张睡了大半年的床上。她撑起身子，不顾脑袋里传出的眩晕下床走到门外，支开服侍她的丫鬟，一个人悄悄往山庄后山走去。

与孩子团聚的希望支撑她度过了这艰难的大半年，如今她已经没有了再活下去的理由。其实，早在那年秦三霸屠杀沈家满门之时，她就应该死了。

站在悬崖边，沈茹月想起了两个娃儿：大儿子小峰学会走路后总是扯着她在院子里到处走，倔强得像条小牛，她累了想让丫鬟来替换，儿子也不允许。

她把小儿子小宇放在床尾，小宇就会快速爬到床头沈茹月的身上，后来居然可以像个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往前蹦……

山下，一辆马车正停在山庄外，一位穿淡紫色衣裙的姑娘掀开帘子下车。

她回头招呼车里：小峰，把弟弟牵过来，小姨接你们下车。

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牵着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小男孩出现在车头，他四下张望，焦急地问：“小姨，我娘呢？”

那姑娘应答他：“别着急，等会儿就见到啦。”

庄主幕玄策也带着一众义士前来迎接，那姑娘行个礼后问：“世伯，我姐姐呢？”

“放心吧，在庄内休息呢。刚才她不知为何晕了过去，不过已无大碍了。”

“世伯费心了，路上不太平，所以我没有透露行程。”

“老夫明白。”

幕玄策看到那姑娘牵着的孩子，眼神有些感伤：一头是受难的母亲，一头是亲生的父亲，未来这两个孩子也不好受。众人往庄内浩浩荡荡前进时，丫鬟慌张来报：“茹月姑娘不见了，庄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幕玄策思索片刻，突然惊出一声：“不好，后山断肠崖！快！”

崖边，沈茹月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闭上眼，脸上却现出了笑容：“小峰、小宇，娘来找你们了。”她抬起腿，向万丈深渊走去……

“娘！娘！”

“姐姐！停下！我是馨儿！”

“茹月姑娘使不得呀！”

儿子？妹妹？

身后的惊呼让沈茹月停下了脚步。她睁开眼：距离万丈深渊仅剩半尺，她吓得往后退，接着瘫坐在地上。

她在地上扭身向后看，居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沈馨儿，她当年不是死在秦三霸屠刀之下了吗？难道她还活着？可她身上怎么有冷秋霜的影子？还有奔跑过来的儿子小峰，和身后被人抱着的小宇，他们……都还活着？!

亲人团聚，相顾无言唯有相拥而泣。断肠崖上第一次发生亲人团圆之幸事，若晚一步，就空余遗憾了。

待这苦命的姐妹、母子稍稍恢复了情绪，幕玄策向沈茹月表达了歉意：“委屈茹月姑娘了，姑娘所受之苦，老夫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万幸还未酿成大祸。之所以瞒着茹月姑娘，实乃不得已，还望茹月姑娘能谅解我等一心为沈帅复仇的心意……”

沈茹月感觉这一切就像在做梦：死里逃生的妹妹舍身入虎穴，为了让姐姐提前脱身，设计让秦三霸休妻。根本没有什么土匪，那是前来接应的飞云山庄义士，说土匪是为了掩人耳目……

结局是满意的，虽然时间拖得长了些，虽然沈茹月饱受煎熬。

冬天快到了，沈茹月觉得，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温暖，因为大仇得报，亲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