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隅山主人汪瑞章诗歌简析
汪瑞章诗歌简析 隅山主人 汪瑞章先生是邑中的书画名家,声誉早著于艺苑。邑中从事书画的人数以百计,都才积深厚,思贯今古,而瑞章先生独有不凡气象。有人说,这是功力使然。我说不是。功力优于常人的人,邑中也有数十个,先生独异之处,是他的身世之感,诗文之养,思想之颖,性情之真! 先生少年时,父亲自己常去茶馆对诗,却嘱咐儿子们不要学文,要去学铁匠,木匠,泥瓦匠。谁能想到,先生个性倔强,不遵父嘱,喜欢上了文艺,后又识得姑苏名家黄异庵先生,得此老传授《随园诗话》、《诚斋诗选》的心法,以此为作诗之始。 到青年时,先生更有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在那个英雄崇拜狂热的年代,曾记日记道:“英雄一经无限崇拜,往往成为偶像”,先生也为此有了缧绁之祸。反正后,仍旧不改初衷,与人议论,常常锋芒自现。有人认为他未入尘世,识见天真,殊不知先生生性如此,言必由心,根本顾不到社会大众的程式礼仪。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说这就是诗文所造成的修养啊!当今的油滑、肤浅、投机之徒,为机巧、阿谀之文,当为之形惭! 为诗一道,古来推崇“性灵”,为其能涵咏性情,追求真实,并以此培养真气。得真气者才能成为真人,所作之诗,方为真诗;不得真气者,谓之假道学者,所作之诗,就会沦为假诗。古人用这个方法来论诗和人之间的关系,故而历代所作的诗,莫不以体现人的性灵为尚,诗与人的性灵密不可分。以此论之,先生的诗和人就能算是其中之佼佼者了! 下面让我们顺着先生写诗的时间和门类,走过他的心路历程: 一南冠逸草 先生青年系狱,背了八年反革命的罪名。在狱内,犹不甘寂寞,时有笔耕,出狱后结集为《南冠草》,70年除夕所作《野梅》,就是其中一首。 野村梅一棵,偏向破窗橫。 你有淒涼色,我無美好名。 相歌歡樂頌,共作苦寒行。 今日逢除夜,不算太伶仃。 先生自注道:1970年5月,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禁錮在唐市東涇村,交群衆監督勞動。我食之所是半间破草棚,西傍豬圈,東臨牛棚,南靠茅坑,我名之謂:“三味草堂”。然而,南面小木窗邊,卻有一棵不大的梅樹,时值嵗盡,窗梅獨對,度過了畫牢中的第一個春節。 这首诗语言晓畅,大意不用多解释。但其中用典的精彩处,需和大家细味。 诗中“美好”见《庄子·盗跖》篇,“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先生身材修长,兼具才思之富,望之有道气,当时说是美好青年也不为过。而诗中说是“无美好名”,实是暗指自己有美好之实。再则《庄子》中孔子所言的美好,是说柳下跖(即盗跖),对于一个对当时社会充满反抗意识的大盗称为“美好”,也正好符合了瑞章先生当时被定为反革命份子的处境。对美好之物被囚被毁,是那个年代的悲剧,对瑞章先生这样的勇于思考和直言的一介书生落到和盗跖一样的处境,则是那个时代的荒谬。 《欢乐颂》,则是域外音乐巨匠贝多芬的音乐名,体现宗教之庄严和人世之苦难的解脱。同名的席勒诗歌如此描写道: 为了争取更好的世界去受难! 在繁星密布的上苍,伟大的上帝将给我们报偿。 我们对神灵无以抵偿,与神灵为伍,这才是美事。 让忧虑和贫穷来临,欢乐的人们依然欢欣。 忘却一切憎恨和怨仇,宽恕我们的死敌,不要让他懊丧,不要逼他哭泣。 内中信息,读者当不言自明。 《苦寒行》是曹操的诗歌。中有诗句:“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除夕之夜,于囚室中,历苦寒,思念家乡亲人是难免的,所以这里引用此篇实在是再恰当不过。而即使不引用原文,单从字面意义上讲,这个词也算是用得非常合适。 先生曾言,用典要用契合时代和相对通俗。这几个典故,毫不生涩,且中外古今都用上了,还用得切情、切境、切意,化典又如盐溶于水,无色、无嗅而于味大增。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还直接贯通了典故的文本本源,激发了我们的集体记忆,先生的诗外功夫可见一斑。 古人写梅很多,或抒幽独之感,或写坚贞之志。但在狱中写的,情,思,志兼而有之,我还没见过。 当然,狱中亦有想得之人,不然也很难挨过这八年的厄运。 《贈傅傑》 诗下小序云:傅君權章,太倉人,理工出身而好文,“右派”,“現反”。 鐵柵西山下,一笑敍平生。 婁江落魄客,虞山倒霉人。 高談通物理,看書執《論衡》。 黥面為有顱,相欣在無襟。 夜半荒雞唱,孰云非惡聲。 “婁江落魄客,虞山倒霉人”,这一句道尽了当时心态。“高談通物理,看書執《論衡》。黥面為有顱,相欣在無襟”四句中,物理自不必多说,《论衡》乃中国历史上东汉思想家王充宣扬无神论的檄文,是含有唯物论因素之哲学文献。此处用这两个典故,昭示了作者虽是无神的唯物主义思想,但如今却为宣扬唯物主义的时代所禁锢,反讽之意,深藏于中。有胪,应作有头脑解;无襟,应作裸身解。因为有头脑才遭遇黥面之祸,互相赤裸不掩饰,才相欢相知,这里于无奈中又突显自负。这种意志未沉的想法,在最末句中更显露无遗:“夜半荒雞唱,孰云非惡聲”。闻鸡起舞之典,我想都耳熟能详了。荒鸡,是指三更前啼叫的鸡,旧以其鸣为恶声,主不祥。《晋书·祖逖传》:“﹝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先生在夜半闻荒鸡而不得起舞,这荒鸡自是恶声无疑。这里反用了祖逖之意,令人不觉又加深了一层感慨。 整首诗把先生和傅权章的患难之情,置于充满自负的笑谈中,而绝无同病相怜之态,先生风骨,可见一斑。 先生在狱中时正值青年,春心萌动自不待言。乃作《春望》云: 歲月何心又韶光,丹徒田作仰空蒼。 弊襟見肘沾泥促,好鳥引喉歌野長。 獨向隴頭憐嫩草,只從人隙窺嬌娘。 清明過後是穀雨,日腳于今慢慢量。 丹徒,应指劳作的囚徒。这与丹徒的传说有关,传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年)使赭衣徒三千凿京砚山,改名谷阳为丹徒。先生在这里也做凿石穿山之工,貌似秦时的丹徒,而暗喻当时政界为秦,不可谓不恰。但就是这样,还是不妨碍他欣赏风光之美,感受心情之佳。后面的“弊襟見肘沾泥促,好鳥引喉歌野長”,便显出囚中岁月苦中作乐和对偶察大自然得到的妙处。一个“蔽”字,现出了当时的身世。一个“野”字,现出了当时的场景。最妙的是颈联:“獨向隴頭憐嫩草,只從人隙窺嬌娘”。牛希济云:“忆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以芳草喻美人,从屈原以来的诗人,多有此喻,何况这里陇头的芳草和场景是如此贴合。如果说这样写还是暗喻,那么后一句更进一步言明了。“窥娇娘”,娇娘何必窥,大方地看就好了。性灵派论诗重“真心”,这里没有真切的心灵体验,是无法写出的。先生当时在囚,地位鄙下,有哪个女郎会选择一个反革命囚徒,恐怕躲还来不及。先生于此际,用“窥”字,迥然有别于古诗词里:“吴姬娇小。…玉脸窥人舒浅笑”。(留春令高观国)中的娇女之态。也不同于孟昶玉楼春里“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里的明月之态。这是一种悲惨的大背景下的窥探,充满了胆怯,羞赧,自卑。窥尚无法全窥,只能躲在人后在缝隙里窥探,这在古今诗词中尚未有这种窥法,这是先生还原真实生活能力的一种体现。“现实永远大于文本”,果然不错。“清明過後是穀雨,日腳于今慢慢量”,这两联看似平淡无奇,但处于当时境遇,这实在是写绝了迫切和无奈的感受。 这首诗纯属白描,初看无惊人之语,只是娓娓道来,而味道却越品越深。 终于,先生在“一九七五年夏初,刑滿假歸,鄰里兒童特趕至碼頭迎接。到家,鄉鄰父老盈門相問。母親告我,自我罹禍,親舊鄰人皆驚駭嘆息不已,並請轉致寬慰,願自珍重。我聞此語,感愧塞懷。世道險惡而鄉親情厚,憂患餘生更復何求。”乃有《獲釋歸省作》选三 其二 不悔牢騷悔忱多,夢魂淪落太湖波。 五年一悟天公意,世道人心慎揣摩。 首句就说出了他五年劳苦的原因,不是他牢骚太多才获罪,而是真诚过头才获罪的。这里又一次说明了他的处世原则在那个流行说假话的时代,这是致命的。这里说悔,实际上是他对以前的待人待物态度的反讽。而末句的反讽意味就更加明显,说是五年刑期使他现在已经有所顾忌,怕被人告密。这既是对自己遭遇的真实再现,也显示出了内心的幽怨之意。这是首想把牢骚压抑起来的牢骚诗。 其三 太湖今日放歸橈,無限東風心旌搖。 楊柳一翻新世面,市街漫自舊塵囂。 先生渡湖而归,正逢着无限东风,自然的生机激发着他心内的生机,使他喜从中来。杨柳一翻,是借用了刘禹锡的杨柳枝词中:“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那么为什么会提到杨柳枝呢?我以为一方面是春风杨柳是江南普遍的自然之景,另一方面,刘禹锡的杨柳枝,持有求新求变的观念,这对于瑞章先生来说无疑得到了共鸣。末句点出的家园景色依旧,尘喧未断,虽有点落魄,但结合一九七五年的时间段,我们不难想象当时整体氛围应该没有大的变化。 其四 停針阿母憐華髮,繞膝侄兒喜頑貓。 多謝鄰人殷切問,盈門話語若炊飘。 这里几乎不用解释,像写生,像记录一样的叙述,充满了亲情和友情的感受。我们读过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也读过袁枚《过葵巷旧宅》诗中的:“难忘弟妹同嬉戏,欲问邻翁半死亡。三十三年多少事,几间茅屋自斜阳”。但这些都是时间造成的伤害,而且都写了哀境,而先生却是时势造成的创伤,诗中更是以乐境写哀。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斯之谓也。见到阿母了,儿童长大了,亲戚都来宽慰,都有说不完的话,貌似欢乐的场景却蕴含着无限悲凉。 这几首诗虽然表面没有深刻的含义,但一旦联系到先生身世,便会产生出一种国乱初定后“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感慨。意溢言外,令人不由得不长叹。 先生五年刑满后,尚有三年劳改。虽然还是劳作,精神负担却轻松了很多。 于是在1977年1月6日,西山大雪,7日上午,與權章兄踏雪賞景,兄興曰:試以梅雪為題,各賦一首,我得七絕二,後改寫作《卜算子》一闋。 冰雪太湖封,寂靜西山白。無可奈何岩下梅,惆悵橋頭陌。 有個好姑娘,倩影嫦娥魄。為念寒香獨自來,踏雪深盈尺。 《卜算子》这个词牌有两首咏梅名篇,一篇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另一篇是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陆游写的是自己的志向,毛*泽*东写的是一个坚强乐观不求回报的革命女性,而瑞章先生写的则是自己的身世和爱情。从语言到意义和上述佳作迥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 先生之词,浅显易懂,语言层面上无须多解。但如果到语义层面读者可能对“有個好姑娘,倩影嫦娥魄”觉得有点突兀。这里牵涉着瑞章先生在西山的一段对一个姑娘深刻记忆。 他在日记中写道:等一會她要來,與她相處只剩下兩個小時的機會。於是我提筆寫了一個便條卷進畫幅裏。便條上寫:“你要的畫等我畫好后將托XXX轉交給你,XXX是個穩重長者,與我關係很好,你有什麽事可以請他轉達。” 才把畫卷好,她就來了。是一個人,緩慢的向我走來。我說:“題好了。”她褪開卷好的畫,首先看見了那字條,幾十個字居然細細地看了好一會。並且看過之後默不作聲,然後再去尋我題的款。“你怎麽沒有寫么?”她抱怨起來。我忙説明:“心理很亂,實在不曉得該寫點什麽,況且,怕你父母太敏感。”“他們看見了又怎麽啦。”她繼續抱怨,我於是說:“難道我寫上相思的句子嗎?”“誰要你寫這個呀,你不能題上幾句優美的詩句嗎?不可以嗎?”我道:“我一時找不到最合適的,今天只能在這樣了,你不是要我今後給你多畫點嗎,我自然會全心全意去替你畫的。再畫的時候就一定會想出最好的句子題上去,假使你發現仍沒有題,那你就在路上侯牢我,當著我的面撕了,團成一團擲到我臉上來。”她噗嗤一聲笑出來:“這裡的三張,我都要。”“本來就是專門替你畫的麽。”對著攤在桌上的三張畫,她並不去卷好,卻站著,低著頭痴呆了似的不説話。彼此沉默了半晌。她還是站著,也不卷畫。她挨得我很近,彼此都能聼見對方心房的跳動聲,周圍沒有半個人影。我是多麽想摟住她,親吻她。而我到底只能將手慢慢移過去,拉住了她的手。她讓我牽著,不聲響。最後我說:“你要去蘇州嗎?” 記憶中,趙敏姑娘當年24嵗,身高不會超過一米六五,吳縣西山口音。靈秀、輕盈,面貌並不粉白透紅,卻皮膚細潔滋潤。梳兩束當年叫做“洗帚辮”的短辮撐開在後腦,留海垂額。…並不天真爛漫富稚氣,也不矜持矯情如仕女,是深沉,瑞祥的小家碧…… 回常熟後,我即寫了封很長很長的信寄往太湖,然而,寄出後如石沉大海,往事已逝,我也心死…… 屈指算來,趙敏如今也快六十的婦人了,都老了。要是她現在來尋我,我也仍非要娶她不可…… 写梅亦写人,先生探西山之梅,又自比被探之梅花,何人会在这风雪之夜前来探望他呢?词人倔强又落寞之态跃然纸上。 初恋是美好的,以后先生还写了几首诗词来怀念此事,如集中的《致赵敏姑娘》、《怀太湖西山》等,读者当于集中详读之。 西山时期是瑞章先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转折期,这里产生的悲欢交织的记忆,以后还一直在先生的脑海里反复浮现,如他写的《晓达自美国来出答》三首选二: 其一 频年乱梦倒秋春,隔海来鸿倍宝珍。 算去悲欢无限事,太湖烟水最缠人。 这首诗开头就直舒胸臆,写真实之感。说自己现在整年都乱梦颠倒,一直在回忆以前的岁月。正值这时,友人从美国寄来了信件,先生非常欣喜,所以“倍宝珍”。但这也促使先生又一次回想起和友人一起的日子,一切都过去了,只有太湖烟水还纠缠着自己。为什么说“太湖烟水最缠人”,而非“尚湖烟水最缠人”呢?原来先生在遭祸时便是在太湖中的西山监狱服刑,太湖烟水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法排解的痛苦,当然还有那短暂的偶然的爱情之花。 寓深意于平常,先生之诗便是这样自然而然地风生水面,纹理天成。 其二 塔碑留影笑留春,谁识当年黥面人。 灯下再三频拭眼,羡君得庇自由神。 (塔碑:华盛顿纪念碑) 原来晓达先生也曾经鲸面作囚,而今身在异国,得到了自由女神的庇护,怎不叫经历半世艰辛,至今未释怀的瑞章先生,心生羡慕。由此可以对上面一首诗做更深入的理解,太湖烟水最缠人,是说先生自己,也是说晓达。 这两首诗异于常人处是,没有写诗人惯常写的故国乡思。先生常说他家国观念极淡,只有人类之思,人在天涯,莫非故乡,由此可见一斑。 二题画佳篇 风暴终于过去,先生凭一技之长,开始了他的书画生涯,这是一段情寓于艺术的岁月,产生了不少题画诗如: 题画三首选一 庭中有嘉桔,一岁一金黄。 摘之飨良朋,谁记屈子章。 橘颂是屈原名作,以此自喻高洁之志。屈原写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然而,现在这棵嘉树的果子被摘来给朋友享受,还有谁能记得屈原的诗篇呢?题画诗贵有画外之音,此诗得之。 如果说纯粹地符合中国道家观念的题画诗,则应该算这首《题渔父图》了: 一线长垂烟水阔,扁舟便是五云舆。 江上苇间无管束,醉后庄周醒后鱼。 五云舆,是指神仙的车驾。如唐曹唐《小游仙》诗:“西汉夫人下太虚,九霞裙幅五云舆。”以舟船行于水面比作五云舆行于天上,再确切不过。无管束也承得好,写出了舟行水上的感受,最后引申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幻化想法。一意贯之,场景,意义,混化无迹,确是题画佳作。 先生喜梅花,又爱画梅。不过此时之梅已非往昔狱中孤独之梅,和雪中等待之梅。《题梅新韵》四首选二 其一 苔枝缀玉寂纤尘,绿绮清弦亦断魂。 世上已无林处士,孤山还作旧时春。 这是一首符合旧文人心态的诗,林逋已亡,孤山还春,物是人非,现在虽画着梅花,也只合断魂了!苔枝缀玉,是直接用了姜夔《疏影》中的“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那么为什说是苔枝呢?范成大《梅谱》说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周密《乾淳起居住》:“苔梅有二种,宜兴张公洞者,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越土,苔如绿丝,长尺余”,原来瑞章先生画的是古梅。写此诗时瑞章先生已六十有余,好写古梅,以古梅自比,也没什么不贴切的。林处士就是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他的名句。这里为何用林逋之典?我们知道林逋在孤山终身未仕,布衣终老,也终身未娶,以梅为妻,这大概在很大程度上和布衣从艺,离异后长时间孤独生活的瑞章先生有共鸣吧。 其二 绮梅朵朵乱春愁,睡起何逊欲远游。 门内幽花门外雨,教人哪得不回头。 面对门外的风雨尘喧,纸上幽花令爱远游的何逊也会流连不去。何逊,南朝梁东海剡人,八岁能赋诗,文与刘孝绰齐名,尝为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树彷徨终日。曾有诗《咏早梅》云:“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把何逊和梅花联系起来,历代不乏其人如: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如李清照词《满庭劳》(小阁藏春)有句云: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寞浑似,何逊在扬州。 何逊身世凄苦,诗中也常带苦辛之味,但又爱梅之甚,这里瑞章先生用来和自己作对比,实是恰当。 瑞章先生喜咏梅,《野梅》、《卜算子》还有以上的《题梅新韵》,各有所指,各具神采,“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此之谓也。 这些诗对于一些名家来说也不遑多让,而于画家题画之作则允称佳构。 三艺苑交游 先生于此时期,还充分体现了他和艺苑同好的友谊和早著于圈内的文名,产生了许多赠给邑内艺坛诸公及为他们作品所写的诗歌,如:《绍东兄出铁公已卯重阳前所作元人笔意山水图嘱予为跋》 艺林耄耋风流子,铁公妙笔神所赐。 虎跃龙骧满画坛,展图一拜元高士。 大痴黄鹤并倪吴,逸迈清奇极雅旨。 雪爪鸿踪渺无涯,惟见滚滚红尘起。 铁公铁公末世才,一叶树梢秋风里。 曹大铁先生,自号菱花馆主,又号废铁,学画于张大千,学诗词于杨云史,诗书画皆精,兼有土木工程师之衔,善戏谑,传奇甚多,是个奇人。邑内艺坛诸人皆得其提携,诚常熟艺林之孤高突出者。 此诗把大铁先生的风流性情和上溯元人的画学主张写的十分准确,非深解大铁先生者无以得之。大痴,即黄公望,黄鹤山樵即王蒙,倪吴,是指倪云林和吴镇,是画史所称的元四家,四家合而为一,是大铁先生的心中要达到的境界。最后称其为末世之才,仿佛最后一张树叶孤零零地挂在树梢,也比喻得切情切境。诗书画一体,在邑内有如此成就者,首推唯大铁先生,后经文革动乱和时势变异,确实后继乏人。这张孤零零的树叶,使我想起了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张树叶》,内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病人躺在病床上,绝望地看着窗外一棵被秋风扫过的萧瑟的树。他突然发现,在那树上,居然还有一片葱绿的树叶没有落。病人想,等这片树叶落了,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于是,他终日望着那片树叶,等待它掉落,也悄然地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但是,那树叶竟然一直未落,直到病人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那树叶依然碧如翡翠。 其实,那树上并没有树叶,树叶是一位画家画上去的,它不是真树叶,但它达到了真树叶生动真实的效果,给了那位病人一个坚强的信念:活着,只要那片树叶不落,我的生命就不会死。结果,他真的康复了,走出病房去那棵树下看个究竟。 他站在树下,被画家的用心感动了 是的,我们的心也被感动了,大铁先生这张最后的树叶在秋风里摇晃,何人能再为我们画上一片碧绿的树叶,永远保持我们这份对艺林的信念呢?这些都不得不让我们深思。 以下再附上瑞章先生《悼曹大铁老师》四首以便感受汪公和大铁先生之情谊: 菱花半野纪平生,废铁南天敲有声。 留与尘寰无限话,梓人词笔最峥嵘。 嬉戏夫子宿因亲,生态铁公情性人。 浮世芸芸冠盖赫。布衣袒腹爱天真。 忆昔菱塘昼掩门,听公侃谈驾鹏鲲。 只今旧馆音尘寂,蕉竹清阴惹断魂。 追写风标若木仪,施朱施墨皆堪奇。 百年环睹谁能似,遗梦悠悠我孰为! 先生年青时得兴福寺方丈妙生的青眼,以为汪公有佛缘,再三劝其出家,虽终未得践,亦成了不少佳话。 《怀妙生老和尚四首》 丈室杯茶忆夙缘,妙公慈面月皎然。 上人漫捻菩提子,只谈家常不谈禅。 钵中风雨地天回,金刚不坏气崔嵬。 厐眉一愿神人共,顿教珈蓝起劫灰。 仁善护持公本色,母亲永别我吞声。 灵山祭梓频吩咐,和尚岂唯私谊情。 耄耋援毫不雁行,玉版愧教捉刀常。 叨陪别院每留饭,陈酿茅台为我藏。 第一首诗讲的是妙生方丈一副得道高僧的自若神态,“上人漫捻菩提子,只谈家常不谈禅”之句,可谓妙绝。第二首讲了佛法高深,气象弘大的妙生方丈,有着和佛共同的愿望。凭着这个愿望,把整个兴福寺从文革的浩劫中重建了起来。“钵中风雨地天回,金刚不坏气崔嵬”之句,力有千均。第三首写了瑞章先生母亲去世后,妙生方丈对他频频吩咐,体现了高僧也有世俗之情。但为什么说“岂唯私谊情”呢?因为这更体现了高僧对众生的大爱。第四首是写妙生方丈年已耄耋,写字已经歪歪扭扭,不成行列,经常叫先生为他代笔,然后陪着他在僧院吃饭,还“陈酿茅台为我藏”。 这四首诗读完,一个亲切和善,坚持心中信念,又不拘俗套的高僧形象,跃然纸上。诗中佛教用语的稔熟应用,也使诗歌本身具有了一种宗教气氛。 集中的《丙寅酷暑寄苏州黄公异庵》则展示了先生对黄异庵先生的深厚交谊: 亟盼凉风送玉膏,姑苏城里请先劳。 黄公若问近来事,唯有临池每掷毫。 异庵先生是弹词名家,也是瑞章先生书法和诗词的老师。这首诗说明了异庵先生对瑞章先生的生活和近来练习书法状态的关怀。玉膏,指美酒。黄公送来美酒,但汪公却每掷笔,这是为何?是因为临习不当,古人法帖无法企及,还是另有凡尘俗事纠缠于心,这里没有说明。这个留白,使人产生了更多的诗外之想。瑞章先生在这里不动声色地写出了黄异庵先生的亲切随和。 给画坛耆宿曹寿铭的《题曹寿铭先生枯柳寒鸦图》则情趣宛然。 衰柳枯槎不胜鶋,霜条飒飒夕阳余。 寿翁昨夜神来助,跺上枝头颇自如。 这首诗的末句,有趣得紧。跺上枝头的是鸦还是寿翁?抑或寿翁与寒鸦已合为一体,这不也是画家的一种至高境界吗?不知不觉中,读者也被诗人带到了图画之中。 王震铎是邑内书画名家,瑞章先生于友王晓明处见到震铎先生的山水册十二幅,晓明君嘱为跋: 陆公神笔仰嵯峨,大师门下震铎左。 人文文人笔墨传,丹青两字种与个。 (源流与独创) 旧山松竹烟云氲,一柯秀出百尺根。 数十寒暑砚田老,书画金石并上臻。 览遍名迹访遍道,天地源流慧心存。 纷红乱绿日月过,看世扰扰君情惰。 独占胜处竟何人,云在堂上自在卧。 陆公指陆俨少,首两句意思是指王震铎先生为陆俨少入室弟子。震铎先生,于画外兼具书法,金石之能,而个性温和。声誉日隆,仍淡看尘事。于艺独占胜处,于世则高卧云在堂。此诗亦非深解震铎先生之为人,无以出之。 邑内唐滔先生亦自怀瑾握瑜,《题唐滔山水卷》云: 南野堂主董李笔,中年有造新范立。 兴来悠然怀旧思,黄鹤清湘纸上出。 苍岩叠叠涧壑深,幽草萋萋嘉木森。 中有茅庐卧高隐,云气寂寂世音沉。 今人图画都薄古,胡墨乱彩飞野鹜。 野鹜野狐竞豪奢,大厅崇堂逗商贾。 灯红酒绿岁月繁,问尔浪心欲何住。 艺术唯新语不假,六法三旨师造化。 花开千般本有根,艺心不为物所假。 心通造化手通神,十年磨剑走天下。 唐公五十寒与暑,毫端三昧见家数。 旧本新册乱山如,摄影写生铁鞋破。 披图如见幽人来,衣上酒痕杂风雨。 诗中揭示了唐滔先生源于传统而锐意创新,墨彩俱发而非野狐禅,乃得之于师造化的艺术境界。诗中写生,摄影正是唐滔所能。唐滔先生有性情,嗜饮,于艺孜孜以求,五十寒暑,从不间断。惜未永年,令人嘘嘘。故有末句“披图如见幽人来,衣上酒痕杂风雨”。 集中另有题本邑花鸟画名家曹烨(另名曹益)的《题曹益果品长卷》云: 天赐水乡风物斓,宅边林下四时斑。 拈来便是神仙品,济美堂真花果山。 (曹君生肖属猴,斋名济美堂) 这里一个花果山,点得恰到好处。既把曹烨画的画果说成神仙品,又暗示曹烨是技巧高明的孙悟空,颇得童趣。 先生的《三月五日午夜,梦醒无寐,倚枕信笔赋无题一首》则是记录了和邑内书法名家冯景耀的一段交谊。 人生漫相识,各自都不同。 纠缠成世事,演绎在玄宏。 聚作云烟景,散唯紫碧穹。 到此竟为甚,茫然四顾空。 老友阿戆冯,往昔丛林雄。 忽然失交际,沉默作哑聋。 无闻风和雨,不知夏与冬。 物议摩罗着,我谓神明逢。 芝宇久违隔,光阴各西东。 此情何须说,一月挂天中。 此诗为何用“无题”,为何用“无题”而言冯景耀,这都是值得深讨的问题。“到此竟为甚,茫然四顾空”,“物议摩罗着,我谓神明逢”,这两句应该是此诗的意思所在。是啊,人生何妨“忽然失交际,沉默作哑聋”,人生何妨被人称为“阿戆”。作为经历了无数坎坷的瑞章先生看来,到冯景耀这种境地,耳不闻浊声,眼不见浊世,便是一种幸福,便是一种值得神往的境界。末句“一月挂天中”,化弘一法师的诗句“天心月圆”而无痕。弘一诗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飓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大致的意思是:君子之间的交往如水一般纯净,不带杂质。如果执着于事物的表面现象,就会跟真实情况,越差越远。那么我将到哪里去安身呢,大千世界如此广阔,我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见春天的树枝上花开满了,一轮皓月当空,一片宁静安详挂在天空中央。瑞章先生熟悉佛教语,而能活用之,可见一斑。 在《题朱家炎先生印稿》中,先生则纯粹写出了印人的艰辛和成就。 秦汉源流浙皖潮,印人如海虞山标。 庞公铁画朱公绍,数十寒暑老铁刀。 (先生师事虞邑庞士龙,庞公生前有“江南铁画银钩金石家”之誉。) 诗中揭示了虞山印派为众派之标后,又把家炎先生继承庞士龙先生制印艺术的源流加以说明,再叙述家炎先生数十寒暑的铁刀生涯,没有夸耀朱家炎先生的艺术成就,却处处暗示着家炎先生制印的不凡,可谓不动声色,而风流尽得。 邑内画坛好手李达先生和瑞章先生都是性情中人,交谊匪浅,他的赠李达云: 问谁才艺湮尘沙,低首虹庐两鬓花。 风雨颓毫呼鬼舞,书生白眼向人斜。 展妍只见上林雀,抱独何妨寒树鸦。 自古丹青多寂寞,达其达也在高华。 李达先生毕生致力于黄宾虹的研究,风雨挥秃笔,白眼看世相,头白而丹青不废,纵“展妍只见上林雀”,也始终保持着“抱独何妨寒树鸦”的心态,诚可敬之人也!这首诗看似写李达先生,其实也不妨看成是先生自写。 查韵法先生是邑内诗画名家,和瑞章先生同在大铁先生门下,他的《和查韵法》云: 夏风习习琼浆柔,好鸟嘤嘤韵自优。 浊世何妨南柯梦,华颠正欲北溟游。 艺关天份唯知拙,诗乃心声妄写忧。 欣有师兄才藻笔,余年岁月尽堪俦。 此诗在整体上写出了和查韵法先生的亲密交往和各自的志向。 “夏风习习琼浆柔”,是说在一个夏风习习的日子喝着好酒,这时窗外鸟鸣阵阵,声韵悠然。“好鸟嘤嘤韵自优”用《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之意,嘤嘤用在此处,可见匠心。“浊世何妨南柯梦,华颠正欲北溟游”。这人世何妨就像一场南柯之梦。即使我们已白头,还是想要去北溟游览。那么去北溟干什么呢?原来“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可见壮志非凡。但这个北溟非真北溟,是艺术界的北溟,所以就引出了下句,“艺关天份唯知拙,诗乃心声妄写忧”。艺这里指绘画,绘画是关天份的,我自知很笨拙,诗是要写心声的,自己也只有虚妄地写着忧愁。“欣有师兄才藻笔,余年岁月尽堪俦”,真高兴师兄你有写出“江山文藻”之笔,剩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可以一起为伴写诗作画了。师兄者,是说韵法先生早于瑞章先生进大铁先生之门;才藻者,大铁先生曾题查韵法先生四字:“江山文藻”,以旌识韵法先生的文采。以上细解此诗,只是为了彰示瑞章先生于诚斋和随园之体外,亦有一路严整的做法。在这里不妨把韵法先生的诗也附上,以供大家完整地欣赏: 七律·随思 似水流光笑强求,枕泉抱石自春秋。 劳生未必浮名好,静处偏宜任性游 无计苍颜何刻划,勉将吟事化愁忧。 虞山脚下初平石,踏雪寻梅唤作俦。 注,初平石:小山台,于读书台之上乱石如羊群,有巨石刻”初平石”三字。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和国内知名琴家朱晞的交往。他和朱晞同在大铁先生门下,交谊达二十年,某日有人约去破山寺听琴,遂有此篇: 《宿破山寺僧寮,听家可操琴》三首 山僧竹帚扫松云,脱巾伯牙抱绿绮。 古调于今谁共听,空林明月我与尔。 故人相忆隔川岗,云水潇湘雁一行。 不觉丝桐停逸响,唯闻松籁满山窗。 乌风白雨夹雷倾,向晚秋山泼墨成。 三尺焦桐先独领,神灵草木共交鸣。 山寺听琴已是等同闻天籁,何况雷雨倾盆,乌云泼墨,自然便生成了:“三尺焦桐先独领,神灵草木共交鸣”这样的句子。诗中对琴典如“绿绮”“伯牙”《忆故人》、《潇湘水云》的运用,体现了先生对古琴知识的熟悉。 以上先生以诗交谊于邑内诸家,可谓文采风流,众雅相欢。更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在写艺术本身之外,还写出了一个个沉浸在艺术境界中的活生生的人物。 四山水履痕 先生于风景也独有情怀,“一生好入名山游”,这也是中国文人独有的关怀自然和验证本心的方法。他的《过剑门关二首》便是这类诗中的佳作。 游情迢递逐云奔,蜀道逶迤到剑门。 驴背诗翁吟啸远,依然细雨惹断魂。 剑门细雨古今同,我欲哦诗有放翁。 车上冥思驴背唱,一前一后万山中。 这两首诗全从陆游的“驴细雨骑驴入剑门”化出,但世易时移,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驴背,“一前一后万山中”,把无限深意结在平淡处。 关于剑门诗颇多,除了陆游这首外,李白有《蜀道难》,杜甫有《剑门》,名篇佳句叠出,要出新意,难矣!而这两首诗却置意义于不顾,一味把古今的情景对比,感受,意义的同于不同,则留给读者自己猜想,作者不置一语。所谓空谷传音,妙在有无间,这实在是先生诗的高明之处 另外,先生的《客次留坝》中的“千秋庙貌留侯祠,一宿松涛答旅人”。 和他在《天仙河漂流八首》中的“村童笑逐游人嬉,水泼花飞赤面浇”。“堪笑野翁都不管,溪边独卧老槐阴”。“丝竹齐歌锣鼓沸,火舞犬奔学人狂”。 仿太白体《三清山纪游》中的“跻攀忽嗟吁,群峰历落霄汉间”。“乌牸抱樸子,來隱松風水,金鼎煮葯紅,石室飛霞紫”。“磬聲燈影杳無蹤,空山石磴蒼苔裏”。腳踩紫云梯,身登神仙宇。“一面紅陽快雪晴,三千世界瓊瑤明”。“云翻西海冰尖聳,玉花簇簇棧道縈”。“人生幾回識大象,一瞻一顧呵一聲,使我歸來夢魂驚”。 俱各有风景之胜,生活之情,和人生之思。 更值一提的是他的《玉龙雪山下》: 莫道云南水土蛮,雪峰海子千秋闲。 停车便欲舒坦卧,干净天空干净山。 一个舒坦,干净,从我们对日常生活体验的角度,对大自然的原始状态做了令人神往的描绘,使人会想到那里的生态确实也只有“蛮”和”千秋闲”后才能得到。这是以前古诗中所没有的用语和境界,它只能属于当下。 而先生的另一首《丽江》则应是他的代表作了,体现了他的家国观念和超然情怀。 隔世天遗风俗绝,忘年酒教客怀狂。 人生只合丽江老,无国无家又何妨。 韦庄说“游人只合江南老”,汪公却从江南去,到丽江老,为什么?江南虽是福地,但留给了先生无限的遗憾和哀思。于国他受了八年苦役的囚徒生活,于家他心中的那份爱情无法找到。那么先生所向往的到底是哪种境界呢,诗中说:“无国无家又何妨”。丽江向有世外桃源之喻,先生向往的便是这种不知魏晋的避秦之所。这是和庄子从心灵角度去看破世俗和真实,以达到“齐物”境界,或列子御风而行的逐道行为不一样的思想,这是基于他多年痛苦的经历和现实的深沉思考和自然反映。顺着这条思路,那么,在他后来的另一首《无题》中的“酒痕墨渍纪秋春,无国无家天地身”,则又呈现出了他不向现实乞怜的傲骨,当然,这也是他的一贯作风。 他的《吊圆明园》则更彰示了他的对现实和历史的态度: 楚炬秦火联军灾,文物中华殊可哀。 阆苑绮霞空一焰,野荒断石乱千堆。 同仇所赖民能主,大辱常恨自作媒。 回首阿房成白地,长使来者腑肠摧。 “同仇所赖民能主,大辱常恨自作媒”正因为非是,所以只能“回首阿房成白地,长使来者腑肠摧”。这首诗映证了先生的对家国的忘和弃,实际上是来源于对家国的关怀和恨其不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国情怀呢,毕竟纯粹爱统治者不一定是爱国。但在现实下,爱国却必须要爱统治者。这种矛盾对于这位有着惨痛经历的老先生来说始终伴随着终生,无法排遣,时有反复。要不痛苦,只有遗忘,佯狂,假装超然,我们也只有在这样理解的前提下,才能更加深入地读懂先生诗篇背后的感人至深的家国之爱。诗中把八国联军对圆明园的焚毁和楚霸王对阿房宫的毁坏联系起来,可谓不是一种偶然。“大辱常恨自作媒”,体现了先生的“所有屈辱都是由统治者自己造成”的历史观。这种自我内省的态度,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经常采取的态度,所谓“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光而大之“内政不修,何以外交”。时至今日,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所应该具有的对家国之态度啊! 看看先生集中还有的两首描写家乡的,经常为人称道的诗,更能映证上述家国关怀的论调,如《中秋夜登辛峰亭》: 山亭风月白,灯火满城厢。 塔影秋先得,溪声夜转长。 深庭言子井,旧宅綵衣堂。 多少天涯客,今宵梦故乡。 这首诗从辛峰亭,古城,方塔,七溪,墨井,翁馆,一一写来,却无罗列之感,仿佛描绘出了一副天然图景,让人感到是一个对家乡有深厚情感的老者在娓娓道来,情景宛然。最后两句“多少天涯客,今宵梦故乡”更说明了他的用意。 《尚湖》是姜尚垂钓、黄公望酒后投瓮嬉戏之处,内中写道: 剑阁云迥一鑑平,虹桥柳甸绿冥冥。 寻常烟雨艓前鹭,百万东风湖上亭。 垂钓事湮春水满,投瓮人杳好山青。 暇来最是忘心処,躑躅斜陽屐履輕。 “寻常烟雨艓前鹭,百万东风湖上亭。垂钓事湮春水满,投瓮人杳好山青“。前句描绘了湖光之胜,后句用了姜尚和黄公望之典,用语高古而语感极佳,有议者认为不减清人高处。其中“迥”和“瓮”出律,论者皆欲汪公易稿,但他我行我素,言意尽,不需改。汪公的处事为诗之道可见一斑。 这两首诗把邑中的代表性风景虞山,尚湖之胜和历代代表性人物言子、翁同龢、姜尚、黄公望囊括其中,无家乡之爱者,何以会如此?反之,有家乡之爱者,何以无国家之爱! 这些诗,或观景,或深思,或矜夸,或悲叹,尽管很多诗家或许会对其中格律粗疏的部分不以为然,但无疑的是,对家国,对人生没有深厚感情和寄托的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的,“无国无家”只是先生对现实的一声叹息罢了。 五愿斋漫笔 先生至今仍居住在一个六十平方的居室里,生活和教书法课都在里面,这还是以前老屋拆迁时换来的廉租房,先生也不以为意。所在斋名叫“愿斋”取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和涨潮《幽梦影》:“愿作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鹿;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中几个愿字之意,可谓感情和志向的双重表达,遂有《愿斋漫笔》。诗如下: 小斋空坐不春秋,客至又听说物候。 如此浮生岂若梦,长蛇封豕宰潮流。 小斋空坐,不论春秋,但常有客来说人情世态。先生只能感叹浮生若梦,少年壮志已为云烟,就让“长蛇封豕宰潮流”吧。这是首明志之诗,但也不免带有无奈和嘲讽之意。 当然先生偶而也有放脱之时,《酒后口占》: 无端生命盲浮埃,宇宙如何邈莫猜。 一梦黄梁孤枕上,须弥不远在灵台。 对生命的理解,充分显示了他对佛道两教的领悟。再一次验证了只有对人生痛苦理解深入的人,才能具有回归宗教般强烈欲望。 他的《五十自嘲》“悠悠天地转,知命亦浑浑。生计一池墨,来回两扇门(夫妻分居两地)”。 他的《壬申元夜武昌观灯》“今宵圆月如而脸,阿爸寸心若海舟”。 他的《五十即兴》“夫唯一事成全我,未受皇天滴水恩”。 他的《过年答客问》“汪某光阴无日历,不知年节共谁偕”。 则充分体现了他各时期的信念和处境,这些无疑也是我们理解先生诗的重要的认识材料。 他的《丁亥岁蘭戏笔》,则又体现了另一番境界,一种佯狂的境界。 人生真易老,日脚乱翻书。 蝶梦归尘梦,茶壶复酒壶。 闲来天地大,狂去鬼神无。 便是丧家犬,如何不丈夫。 丧家犬之喻对于他再确切不过,因为其时他刚于六十七岁高龄离婚,身无长物,女儿又远嫁北京,他孤家寡人地生活在出租房中。与上面的“蝶梦归尘梦,茶壶复酒壶。闲来天地大,狂去鬼神无”互相反衬,使诗歌充满了张力。最后是说他虽处困境,仍有向艺坛攀登高峰的雄心,“如何不丈夫”是困厄、悲愁后的一种释放,同时也充满了无奈和反讽之意。 整首诗直抒胸臆,一任情感和语言不择地而出,故而虽无精美之感,却震撼力极大。 上面说过先生处事天真,是的,先生最可贵的就是保有了这份童心,也许只有童心才能使他在这浊世领悟到人之真。 《课童》 银钩铁画耳提授,玉女金童坐满堂。 莫道称尊无尔命,齐天大圣一猴王。 读者会在哈哈一笑之余,联想到先生的经历和背景,仿佛经历了一场黑色幽默。 当然先生亦有亲情之什《二零零八年春吾兄妹五人团聚于合肥,二哥嘱为诗记之》: 阿母长辞老屋亡,同胞团聚慨流光。 旧歌交唱原当熟,好酒今尝格外香。 巢泽春游重序雁,肥城夜话又连床。 一杯更向冥冥祭,祈祷人间寿而康。 这是一派血浓于水的景象。先生兄弟姐妹很多,年轻时都受文革之祸,现在天各一方,甘肃有之,合肥有之,国外有之,偶尔见面,旧歌交唱,连床夜话是自然而然的事。这里怀念以前把他们紧密连系在一起的母亲,是和现在的分离作对比,阿母长辞,故同胞长离,今日他们又短暂地团聚在一起,首先要“一杯更向冥冥祭”。但逝者已矣,兄弟们只能“祈祷人间寿而康”。整首诗交织着欢乐和伤感两种情感,使诗篇现出了人生的深度。 先生一生对母亲,怀有非同寻常的深厚感情,上首诗中记述的老屋,在常熟市古城区,古色古香,是先生年少时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见证。所以当老屋拆迁后,先生仍念念不忘,赋《永别老屋》诗云: 老屋将消失,今生魂梦长。 推窗人独自,一片瓦砾场。 忆昔老桂树,花开满巷香。 树下石栏井,朝暮汲琼浆。 更忆楼窗外,塔影明月光。 阿母持蕉扇,儿歌乘风凉。 慈颜今何在,骨灰置中堂。 堪捧骨灰盒,永别生我房。 今宵再一宿,起看夜未央。 这里把对阿母和老屋的回忆交融在一起,此老屋已非彼老屋,是一个和自己母亲,童年交织在一起的生命体。诗中对拆迁前后场景的描绘,会使人对发生在中国二十世纪下半叶的这股毁掉物质和精神家园的大潮,作深刻的反思。 当然,对于瑞章先生来说,现在还是有他割舍不去的人,那就是他的女儿,《甜枕头》就是描写他女儿的。 月亮今宵好,盈盈在窗口。 可怜小女儿,燈下弄鍼繍。 不食复不言,凝神弄良久。 黑线字横斜,金线蝶花逗。 一片手掌大,银线四周走。 世潮似横流,我辈浪里舟。 惶惶为生计,恻恻他乡求。 夜阑整行李,明朝辞旧楼。 我儿捧繍片,上繍甜枕头。 “爸爸不要丢,可以睡无忧。” 甜枕头,甜枕头! 东儿东儿使我泪盈眸。 一个甜枕头,一片女儿情,是和她相依为命的阿爸出门谋生的唯一动力和感情寄托。整首诗铺叙有序,语言晓畅。口语入诗,更加增加了诗歌的现场感,读之令人涕泣。我想若是他远在北京的女儿常读此诗,当更能感受父亲的一片挚情。 最后再录一首汪公自制的骚体《挽歌》,内中情志,读者自可意会: 长夜兮鬼驰,悲绮梦兮破支离。 如水兮流年,望美人兮渺无期。 日月兮合辉,待联珠兮星垂。 凤兮凤兮礼赞涅磐,怅斯人兮在无涯。 六诗艺简评 总之,瑞章先生的诗用的是一种不为语言、形式和格律束缚的写法。这从他对《尚湖》中的出律处不以为意,和写出《老屋》、《甜枕头》这样随意押韵,不拘长短,口语入诗的自由体可见一斑。这当然和他早年接受诚斋和随园的诗学观点有很大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先生本身便不是那种孜孜以求,兀兀穷年的学究,他平生对四平八稳的八股诗和太计较于格律程式的古板诗很不以为然,在语言和形式上他注重适时和创新。他还 这里顺便说说对瑞章先生诗歌有很大影响的杨万里和袁枚的诗学观点。杨万里的“诚斋体”在语言方面以自然流畅、风趣活泼为基本特征的,在意识方面也刻意求新,他的《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之三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杨万里正是运用了在禅宗和理学那里极受推崇的“活法”,自出机杼,用新颖活泼的语言表现变化无穷的世界,用切身的体验来揭示新鲜独特的人生感受。 而袁枚也有相类似的诗学观点,请看他夸耀自己自写性灵,不拘俗套的:“不矜风格守唐风,不和人诗斗韵工。随意闲吟没家数,被人强派乐天翁”《自题》;他讽刺以学问为诗的:“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仿元遗山论诗》;他标榜自己创作态度的“绝地通天一支笔,请看依傍是何人”《卓笔峰》。读者和诚斋的论诗语互相参阅,当更能体会其中的含义。随园还有一首《遣兴》诗,则比杨诚斋更进一步地体现了他的思想倾向和立场:“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这样的语言,在崇儒尊儒的乾嘉诗坛,可谓是惊世骇俗。 那么,作为生活在当代的瑞章先生,对西方文学艺术哲学都感兴趣的人,怎么可能在郑孔门前掉头,程朱席上勾留呢!思想、语言和境界的同时求新,便是先生诗歌价值所在。 这里说的是瑞章先生的诗,也是说他的人,诗和人,对于瑞章先生来说是统一的,故见其诗如见其人,论其诗,如论其人。先生诗尚真,待人亦至诚,对社会虽时有愤世嫉俗之言,然真心大显,童心如炽。斯世已微斯人矣! 尾声 以上是对汪瑞章先生诗词艺术的粗略赏析,虽有献芹之心,却无剖璞之力,难免遗珠之憾,也希望后来者能以此为阶,更上层楼,为虞城文脉留下有价值的文献。兹以前一段时间为瑞章先生写的四首绝句结束本文: 《幻廬居士畫梅蘭竹菊四友歌》 問酒問茶還問愁,幻廬居士坐危樓。 酣時始得東君意,不點梅花不肯休。 常在花間作楚囚,幻廬居士更何求? 朝耕九畹雲宣上,暮放幽蘭夢筆頭。 無國無家最自由,幻廬居士愛神遊。 為憐高節三湘上,但寫琅玕近子猷。 畫閣笙歌競未休,幻廬居士坐銷憂。 白頭好作東籬菊,不管南山柳色柔。 注:幻庐居士,瑞章先生别号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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