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心结构”在现代叙事学里曾经是显学之一,一般指叙事内部某一层次的叙事对整个故事的影射,或者较小的叙事层级对较大的叙事层级的影射(如果不用“元故事”等术语的话)。常见一点的是作品内部的纹心结构,比如格里耶《橡皮》《去年在马里安巴》,典型的是纪德的《伪币制造者》,作品里的一个人物在写一篇小说,书名也是《伪币制造者》。至于85年诺贝尔奖获得者西蒙的《弗兰德公路》(年)对《农事诗》(年)的影射,则是更宏大的“纹心结构”构思,创作时间跨度20年,一部作品与一部独立的新作品之间的遥远而密致的影射。

这种叙事手段在文学史上有很多早期实验,只不过随叙述学流行而成为研究对象。但这种类似于下模仿棋的写作技巧,却有惊人的生机。而放宽了讲,我们都知道《尤利西斯》是影射《奥德赛》的,我们也可以认为《老人与海》是《新约》“旷野40天的试炼”的精神复写。这些都是时间跨度惊人的影射了,当然还有空间跨度惊人的“纹心结构”,比如科埃略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对《一千零一夜》的影射。然后,这些故事的“纹心结构”又被智者的几个水晶球替代。在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城市和欲望之四”里,叙述者马可·波罗像一个几百年后的哲人一样启示成吉思汗道:伟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国地图一定可以同时容纳大的石头城费朵拉和所有玻璃球里的小费朵拉,不是因为它们同样真实,是因为它们同样属于假设。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时已认为必需的因素;后者包含的是一瞬间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却再没有可能的东西。灰色的石头城费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水晶球,在每个球体里都可以看见一座蓝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费朵拉的模型。费朵拉本来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种面貌,但是为了某种原因,却变成我们现在所见的样子。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根据他当时所见的费朵拉,构思某种方法,藉以把它改变为理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时候,费朵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而昨天仍然认为可能实现的未来,今天已经变成玻璃球里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筑物,如今是费朵拉的博物馆:市民到这儿来挑选符合自己愿望的城,端详它,想像自己在水母池里的倒影(运河的水要是没干掉,本来是要流进这池子里的),想像从大象(现在禁止进城了)专用道路旁边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厢座眺望的景色,想像从回教寺(始终找不到兴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乐趣。博尔赫斯写过一篇小说《阿莱夫》,“阿莱夫”是个很小的水晶圆球,小圆球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而其体积却并没有按比例缩小”。人们可以通过阿莱夫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像残破的迷宫的伦敦,看到都不能反映出“我”的世界上所有的镜子,既可看到阿德罗格的庄园,也看到了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乃至其中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看到老虎、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甚至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当然,所有这些技巧最后都迷失在博尔赫斯花园里的“交叉小径”上了,然后被“沙之书”覆盖。但在东方,这种叙事学的文体实验却呈现了相反的路径。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饰馔,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出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邪?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续齐谐记》“阳羡书生”,据《广汉魏丛书》本)

据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载,《阳羡书生》出自佛家《譬喻经》,“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原意无非是诸法空相,世事皆幻,意图警示人出尘超脱,但到吴均笔下,赫然是世俗可喜,而诸色大可欣羡了。这还是写出《与宋元思书》,常怀出世之想的吴均对佛典的影射,所以,由东方的世俗力量看,叙事的形而上追求大都便这样地湮灭在无边的“人间世”欢喜里了。韩愈等人高喊的“文以载道”,是这一大背景下的聒噪罢了。扫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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