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收回右手,怔怔地看着担子中的幼童,目中精光渐隐,眉间难掩忧戚之色。躬身立于一旁的石匠见他神色,悲心顿起,不觉跌坐在担子一旁,涕泪交零。老道士长叹一声,摆手示意道童搀起石匠,缓缓言道:

“令嗣福缘浅薄,命中有缺,已非金石可医。然天之道,利而不害。万望居士莫要灰心,可行阴德,广济群生,未尝不能否极泰来。”

石匠只听得“非金石可医”,便已站立不住,后面老道士说了什么,全然没有听进耳中。

流年如斯,不觉已五载。五年前,石匠可谓是春风得意,且不说一手补石技艺享誉十里八乡,就说伉俪情深、中年得子就足以羡煞乡邻。然而,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自妻经产厄之灾,小儿灵智难开,石匠就像被抽去了一魂一魄,惶惶不可终日。五年来,石匠顶着丧妻之痛,带着独子八方求医,听尽了“无能为力”“无药可医”“另寻他处”,散尽家财之后终于叩进了这一处“神仙地”,然而还是得来一句“非金石可医”。恍然间,石匠心中渐渐发起狠来,一念骤起,心想不若抱着小儿从这三清殿前跳下深崖,一家团聚算了。

“叮……”

石匠回过神来,老道士已然不见踪影,只留道童陪在身边。那道童正手握引磬,其上犹有余音延绵不绝,他看石匠神情已无大碍,走上前来:

“家师嘱咐小道,劝居士莫要丧气,所谓’命中有缺,行运得药,缺得药补,奇贵无比’,居士不妨效仿修道之人,修道养德,内功外行,未尝不能为令嗣博得一段福缘。”

石匠如坐云雾,蒙然张口:

“修道?怎么修?我一个石匠也能修道?”

道童莞尔一笑:“修道即修德,其实就是做好事啦。至于资格嘛,昔时秦皇汉武贵为天子,毕生修仙也终不可得,而泥丸翠虚真人成道之前,也不过是一个箍桶匠。修炼之道,不在贫富贵贱,只在德行,经云‘欲成天仙者,须立一千三百善’,就是这个道理。”

石匠懵懵懂懂,但终究记住了道童说的“做好事”,至于天仙什么的压根儿没去想,只是想着能为独子博一段福缘。此后,石匠带着小儿日行百八十里,绍衣百结,尘垢满身,济人利物,无有不为,足迹踏遍了南北西东,然而小儿依旧不见好转。只是,事已至此,石匠索性不去想福缘是什么,去哪里寻,什么时候出现,就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地但行好事。

忽一日,石匠误入一片山林。适逢春光明媚,万物舒生,鸟雀鸣于其中,可谓一副大好清幽林景。置身佳境,石匠都不免觉得心中郁气稍减。

“当......当......当......”

有声音自林深处传出,石匠凝神细听,辨得是石块跌落地面的声音。循声入幽,石匠来到一处所在,但见一参天古树,枝干虬曲苍劲,碧叶遮天蔽日,怕是树龄千年不止。巨树根部凿木成窟,有一破败佛龛,佛龛内供着一佛像,佛像不大,如垂髫孩童身体大小,只是看起来年久失修,已然是佛手皆断。

佛龛前有一孩童,身着暗黄纳衣,大概七八岁光景,像是哪家寺庙里跑出来的小沙弥。此刻,小沙弥正拿着两截断掉的佛手,左右开弓,往佛像身上安去,只是没有黏合物,再加上顾此失彼,佛手待不了多久便重又离体掉落,在佛前石板上砸出阵阵响声。偶有石屑摔落,小沙弥就手足无措,眉目低垂,似要流下泪来。石匠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走上前去:

“这样可不行,我来补吧。”

小沙弥闻言望来,竟引得石匠一愣,好一副俊俏皮囊!小沙弥额阔四方,唇红齿白,耳圆成轮,鼻直如胆,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若是我儿无病无灾,怕是也难有这么一副好相貌”,石匠心想。小沙弥并无言语,对着石匠合掌躬身,让开一旁。石匠会意,便上前端详起断裂佛像。

佛像乃雕造而成,既见粗犷古朴的刀法,又兼写实的风格。只是如今青苔覆身,石匠只知有年头,但具体是什么年代的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并不妨碍修缮。

清除浮灰,调和石粉,接上断臂,细心打磨,石匠难得地入了忘我之境,甚至细心地刮去了佛像覆身青苔。半晌,佛像重焕风采,但见佛像端坐束腰八角莲座,体态丰腴饱满,面相端庄秀美,左手下垂结与愿印,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石匠端详佛像,不觉心中平和更甚,只是越看越觉得佛面有些熟悉。

是了,那小沙弥就是如此一副面相,真是天生佛相啊。回身望去,石匠见小沙弥不知什么时候去到了担子旁,正定定地注视着小儿,若有所思。石匠暗了眼眸,低叹一声,走上前去:

“佛像已经修缮完妥,别的不敢说,十年八年的怕是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日后再次断裂,不妨到镇上寻一石匠修补,或者索性再请一尊罢了。”

小沙弥低眉,再次合掌躬身,石匠闪到一旁:

“小和尚不必如此,这也算是做好事了,那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石匠挑起担子,将欲起程,只是欲要迈步的时候,发觉身后似有拉扯,回头一看,发觉小沙弥正把手搭在担子上,担子里小儿睡梦正酣。石匠有些疑惑,正欲开口。

但见小沙弥抬眼张口:“此子命里有缺,我能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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