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兴桥后有一块碑,碑身断成两截,后经修整,一侧以钢架护着,像一个接肢的士兵,凌凌的站在那里。碑上面建着凉亭,亭虽新建,碑却古老。是什么样的重要碑刻,能让后世建筑者对它如此尊重?每当路过那里,我都不禁生出好奇的心理来。有次偶然问起一个老师,说那是烈女碑。他的语气说得非常坚决,就像当年的那些烈女一般,让人一听,立马生出一丝敬畏的心理来。即知道是烈女,我便要过去瞧一瞧了。

在我的心中,有两种形象一直不可抹灭,一种是英雄;另一种,便是烈女。

关于英雄,我们并不少知道,打开电视机,一个个明星演绎的形象,如瀚海珍珠一般,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让人有种莫名的崇敬,有时甚至因为他们的故事而热泪盈眶,心血沸腾。其实历史何曾不是这样,在生活的印记中,男人们出尽风头,傲立宇内。每次家国沦亡,他们都站到历史的潮头,让人心潮澎湃,豪气横生。相比之下,烈女的境况却灰暗荒凉得多。她们躲在闺房,心系着男人们的命运,男人殉国,她们也流下悲伤的泪水,最后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们仿佛要用她们的泪水,来洗刷男人们浸染的鲜血似的,但她们如何能洗刷得清。那一处处的血迹,那一声声的怒吼,以及那缕缕铺开的柔情。然而她们还是小心的洗刷着,用她们的情和爱,也用一颗坚决的心。这种情怀,在《樊川文集》窦烈女传中尤为突出,文章是这样的:

列女姓窦氏,小字桂娘。父良,建中初为汴州户曹掾。桂娘美颜色,读书甚有文。李希烈破汴州,使甲士至良门,取桂娘以去。将出门,顾其父曰:"慎无戚,必能灭贼,使大人取富贵于天子。"桂娘既以才色在希烈侧,复能巧曲取信,凡希烈之密,虽妻子不知者,悉皆得闻。希烈归蔡州,桂娘谓希烈曰:"忠而勇,一军莫如陈先奇。其妻窦氏,先奇宠且信之,愿得相往来,以姊妹叙齿,因徐说之,使坚先奇之心。"希烈然之,桂娘因以姊事先奇妻。尝间曰:"为贼凶残不道,迟晚必败,姊宜早图遗种之地。"先奇妻然之。

兴元元年四月,希烈暴死,其子不发丧,欲尽诛老将校,以卑少者代之。计未决,有献含桃者,桂娘白希烈子,请分遗先奇妻,且以示无事于外。因为蜡帛书,曰:"前日已死,殡在后堂,欲诛大臣,希烈僭,故曰臣。须自为计。"以朱染帛丸,如含桃。先奇发丸见之,言于薛育,育曰:"两日希烈称疾,但怪乐曲杂发,尽夜不绝,此乃有谋未定,示暇于外,事不疑矣。"明日,先奇、薛育各以所部噪于牙门,请见希烈,希烈子迫出拜曰:"愿去伪号,一如李纳。"时正已死,纳代为帅。先奇曰:"尔父勃逆,天子有命。"因斩希烈及妻子,函七首以献,暴其尸于市。后两月,吴少诚杀先奇,知桂娘谋,因亦杀之。

请试论之:希烈负桂娘者,但劫之耳,希烈僭而桂娘妃,复宠信之,于女子心,始终希烈可也。此诚知所去所就,逆顺轻重之理明也。能得希烈,权也;姊先奇妻,智也;终能灭贼,不顾其私,烈也。六尺男子,有禄位者,当希烈叛,与之上下者众矣,岂才力不足邪?盖义理苟至,虽一女子可以有成。

大和元年,予客游涔阳,路出荆州松滋县,摄令王淇为某言桂娘事。淇年十一岁能念《五经》,举童子及第,时年七十五,尚可日记千言。当建中乱,希烈与李纳、田悦、朱泚、朱滔等僭诏书檄,争战胜败,地名人名,悉能说之,听说如一日前。言窦良出于王氏,实淇之堂姑子也。

文中的主人翁窦桂娘,不过是叛贼李希烈劫掠来的一个平民百姓,因为才色绝佳,得到了李希烈的宠信。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已是一个不错的归属。然而窦桂娘确并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而是深明大义,知道取舍,热爱家国的人。她跟随李希烈,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在李希烈的信任之下,得以和将军陈先奇之妻结拜姐妹,也掌握了李希烈的不少军事机密,最终协助朝廷消灭李希烈。

这样的女人无疑是十分伟大的,就算今天重新读起来,也会为窦桂娘的才智以及忠烈所慑服。然而当大量接触清史的时候,我便觉得烈女们的无聊了。她们没有阳光,没有理想,甚至于没有了最基本的为人的原则。在她们的故事中,眼泪是唯一的道具,鲜血是所有的归属,然而她们却永远伫立在灰色的画面中。为了追随前人的故事,她们不惜轻生,只要故事用得着,她们就会轻易的伸出脖子,在预定好的框架中往上一套,便追随故事而去,于是历史便这样的记载:殉情,殉情,殉情!

在清代的烈女中,她们似乎也只会殉情。她们早早的许下一门亲事,双方还来不及拜堂成亲,丈夫死了,不管见面与否,她们便开始殉情。这样的故事,在现代学者们的文章中,多少也要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但当我真正站在这座墓前,面对威严的的堡垒,面对洁白的碑身,面对一个隔世的从未谋面的女人的时候,我不禁生出了无比虔诚的敬意来。

这是光绪年间的一座碑刻。碑上赫然刻着“旌表孝烈字高门谌真女墓”几个大字,两边是一幅嘉联:誓殉九原酬孟母,拚将一死效曹娥。碑的顶上横出“心贻白玉”四字。下面是些蚊丝般的字迹,因为模糊不清,我并没有细看。

回到家中,便开始翻阅史料,我想,作为当时的旌表孝烈故事,历史上一定记载得清清楚楚,不然如何激励后世,如何彰显美德!然而当我找遍了织金所有史籍,所能得到的只有这么简单的几个字:

谌德貞,幻字高士经,未于归。夫故,厯險奔丧,事姑尽禮,贼至,殉节。知州馮奬以心昭白玉匾额。

后来又多方向资历老师打听,他们也一个个摇头,甚至谌真女是谁,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于是高家的大户,谌氏的门庭,以至于这位“心贻白玉”的谌真女的一颦一笑,都在我的脑中来回翻滚,不断纠缠。

该是一位什么样的小姐,才能配得起心贻白玉的称号?

百般的思索,不过化于无限的幻象。便暗自下定一个抄写碑文的决心,

不错,就从那纹丝般的碑刻中,从时空的缝隙里,去窥探这位数百年前的女子的秘密!

我重新站在真女墓前,像一个准备敲开陌生房门的不速之客,心存敬畏,深怕这双俗世的手,弄脏了真女的纯洁。于是深深吸一口气,顺着碑文,小心翼翼的看了下去。碑上很多字已模糊不清,我只有轻轻的抚摸着碑身,用指甲随着残留笔画描摹猜想,时值寒冬,透骨的冰凉漫透手臂,一个字猜想出来,赶紧记录纸上。经过两天的时间,一篇碑文终于抄了下来。

烈女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在默默的讲述中,她的纯洁的情,亲切的笑,以及孤高的性格,都让我生出无比的崇敬来。我猛力搓了几下冻僵的手,深深一躬,竟向坟前拜了下去……

谌德贞是咸丰年间织金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谌厚杰是本县增生奉直大夫。在谌氏家谱中,谌厚杰并不算是一个非常突出的人物,但其家饶庭富,虽然终究掩隐于诸谌的辉环之中,但在当时的织金大户里,也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

谌德贞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至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娴静端庄,温文尔雅,并且从小便养成了孝烈耿率的习惯。然而于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这位聪明活泼的谌小姐也没有逃过许婚的命运。十三岁便许给安顺高家,丈夫高士经是当时文童,高家虽然没有当时谌家势力强大,但高士经的父亲也做了廪生候選训導。这样的婚事,也可算得上门当户对,幸福美满,谁料突然起了贼乱,谌家至此走上逃离避乱的生活,当时谌厚杰带了家人避居小屯,而谌德贞便独自去了安顺。这大概是谌德贞在丈夫家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旧时闺女待嫁,能在夫家小住,和公婆相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既可以提前了解公婆脾性,也可以展示自己贤德,将来入门,也不至于见外。也正是这一短暂时间的相处,谌德贞对高家有了深厚的感情。

第二年,丈夫高士经遇难。(高士经的死,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我猜想也是死于贼乱。)谌德贞知道这个消息,自然伤心欲绝,也差点走了殉情的老路。后来因高家再无男士相继,仅一女独养二老,经高氏父母的百般劝说抚慰,谌德贞才勉强答应生活下来。

然而千古英烈,尚不惜一死,又岂乐于一生?何况在名节重于性命的时代。谌德贞既然决定守节,在后来的生活中,也自是郁郁寡欢。生怕父母强令改嫁,于是趁婆婆生病就医,便借口前往守孝。只可惜世事再次弄人,烈女送走了婆婆,也送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古代贞洁牌坊)

同治丙寅年,贵州的叛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乡民修筑防御贼乱的洞坉被各个击破。当时谌德贞避居的高家坉也无法幸免,贼人攻入,纵火肆虐,坉中不分男女老幼,尽死于敌人刀剑之下。作为高家守媳的谌德贞,也只能抱着高士经的妹妹,一起投身烈火。

读到这里,我不禁长长的叹一口气,唉,何必呢?你不会如窦桂娘一般,屈身活着,然后伺机报仇,为高家,也为那时受难的万千黎民百姓。但我的想象终究过于单纯,在历史的血痕之中,那一声无情的剑气,岂容得烈女们有丝毫挣扎的机会?

据《安顺州志》记载:当时的民族反乱,基本超出了所有人伦。兵众过处,鸡犬不留,有些人被绑缚双手,投入河中,死者多达数十人。人心达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有些人一听贼至,不辨真假,就纷纷争着跳岩跳河。这还不算,他们,居然把孩子抛到天空,以戈矛叉戏,妇女被赤身当箭靶。落在他们的手里,只会比死还更难受,所以我突然理解谌德贞的志向,也理解当时烈女们的心情。

既然左右要死,为何不死得轰轰烈烈;既然左右要死,为何一定要屈辱死去!既是这样,那就跳进去吧。让熊熊的火焰,烧出最真实的人性,让历史锋笔,为你们永远添上悲壮的一笔。

当时和谌德贞一样受难的人很多。但历史并没有为她们留下多少文字,在厚厚的扉页中,她们也像谌德贞一样沉默着,一眼看去,她们谁也不特殊,正如她们生时一起走在大街上一样,是那样的平常。

面对谌德贞的死讯,谌家没有来得及悲伤,厚杰公也只有闭一闭眼,抹一把眼泪。猛然睁开,眼前是家乡的流离民众,脑中是女儿的笑貌音容。随着画眉屯及牛场屯的沦陷,平远兵粮殆尽,群众流离失所。面对大批的难民,在一个心怀天下的仁人志士眼中,还有什么,比得上国计民生?他甚至来不轻呼一声:“女儿”,就已走进难民堆里,散尽家财,赈饥救难。对于谌厚杰的这一举动,《诸谌传》这样写道:族又有厚杰者……牛场屯陷,流离往来甚众,出财粟救饥寒,择地安置,被德者多感泣而去。积而能散,亦处变之卓识也。

我伫立在真女墓前,隔着时空,看着断折的碑身,似乎也看见百年前的这段数历史,我想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对于这样家族中的一名女子,谌德贞就该受到这样的尊重!

就像历史,就像历史上的那些英雄。但历史太拥挤,太喧哗。在那写满血泪的扉页中,在那熙熙的人众里,谌德贞展示够自己,也寂寞够自己,但历史并没有为她而改变什么。只有在这儿,她才是真正美丽着的,也只有在这儿,她才是真正独立自由着的!

这里没有喧嚣,也没有了战火,只有虔诚的对于英烈们的无限尊重,这儿永远安静着!

(古代贞洁牌坊)

附旌表孝烈谌真女碑序真女姓谌氏,字德贞,邑增生奉直大夫厚杰公次女。廪生候選训導高公楊休長媳,文童士经未娶之室。女幼,嫻母训,性勇烈,有孝行。同治甲子避乱,报德坉夫家,寄居習安。乙丑,夫故。女闻耗,一痛幾绝,誓欲殉夫以衷。姑無子,僅一女,父母婉慰,擬为承继,勸其養老撫孤以孝全节,乃隐泣。女恐奪其志,乘母病就醫州城,託词自親,請於父。曰:兒往视母病,即归。父遣兄率婢以肩輿送往。前五日,函告姑願往尽孝,姑遣使迎。遇诸途,兄力阻,女誓死不归。兄见其志果决,亦樂全其节孝,屬婢與使者好为经纪。至木浪,途遇苗贼,数千輿夫,使者奔散,婢子素蘭扶女避岩穴,肩舆置道左,贼竟未觉。頃,賊退。族人闻知,派子姪数人,护送抵顺,到处传为奇事,足见贞孝可以回天。越年,姑故,贞女偕小姑扶姑夫櫬,归葬播志。贼復竄,避居高家坉。坉陷,贼人一炬,懸巖绝壁,仕無生路,置身烈火光中,姑嫂同时殉義,知州馮澍旌曰:心贻白玉。

(古代贞洁牌坊)

甲午,州牧黄绍先具详,巡抚嵩崑奏请旌表孝烈,州志艺文有传。夫人谁不死耳?死而無名,草木何异!有如谌贞女者,全其孝,全其烈,兼全其義。古来巾幗須眉,罕有如是之奇特也。死则死矣,死而不朽,虽死犹生,夫復何憾!迄今五十年路人且为感泣。宗族樂为光寵,是烏可不为之表扬耶!兹胞姪祖文,将为之營建墓碑,绩为承继,屬子作序记之,俾神有所依,高氏子孙往来祭扫。庶足以彰替德而阐幽光,后之覧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光绪癸丑卯仲秋,頭品頂戴广西巡抚姻侍生丁體常谨誌,胞弟金寿泐石。注:此碑文由舒醒亲手抄录,经反复断句和订正,也得到王文星老师及其他同仁的指点,故基本定型。但因为很多字迹模糊不清,是根据残留笔画猜想,错误在所难免。如果有方家提供更为详实史料,不甚感激!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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